第66章

A+A-

    江水眠穿过医院走廊, 两侧墙壁涂着一截绿油漆,写了大大的肃静两个字,走廊的窗子透着光,映的这两个字生光。卢嵇坐在外头的走廊上,两条腿伸直人歪倒在长椅上,江水眠走过去, 将手里的两个饭盒放在长椅上, 戳了戳卢嵇。

    他倒是真的累了, 睡得很熟, 抱着臂,外头披了件风衣。江水眠看他快从长椅上滑下来了,伸出手拽了他一把, 卢嵇惊醒过来,瞪大眼睛看着她。

    江水眠:“是他醒了把你赶出来的?”

    卢嵇两只手在脸上薅了一把, 揉揉眼睛, 声音哑着一副完全没睡醒的样子:“没……我觉得他要是醒来肯定不想第一眼就看见我, 我就在外头坐着。要他真醒了也给他一点独处的时间。”

    江水眠靠着窗子往里看了一眼, 回头对他道:“一份有炖牛肉的是你的,另一份带汤的是他的。鲁妈还让我给你带了眼镜过来,是你要万一看报纸什么的, 别看不舒服。”

    卢嵇接过眼镜盒:“我就有一点点远视又不是真的老花眼,至于么。你快进去瞧瞧他吧。”

    江水眠推门进去。

    还是那家医院,真是武人养活一方门诊啊,前几个月她住进来, 后几个月换成她师父了。江水眠将饭盒放在床头,微微开一点窗户透气,倚着窗户转过头来:“你醒了。”

    宋良阁不动。

    江水眠:“你你怎么也会这么幼稚了,我刚刚在窗外看见你挠胳膊了。”

    宋良阁这才睁开眼来,看了一眼江水眠,嗓子沙哑的像是不出话来,道:“……你没事?”

    这是他做了手术之后第一次醒过来,惦记的还是江水眠冲出去找夏恒的事儿。江水眠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没拦住夏恒,他还是走了。你要不要喝水?”

    宋良阁点了点头。

    江水眠走过去从暖瓶里倒了一点开水,又掺了凉水,递到他嘴边去。

    一般都是宋良阁照顾她,却没想着这回反过来了。江水眠白皙的手指盖好暖瓶,尝了一下水温,递到他嘴边。宋良阁伸手接过,心里又别扭又好似想看着江水眠会为他忙前忙后,仿佛在告诉他“这个闺女没白养”。他不太关心夏恒,道:“你没事儿就好。”

    江水眠坐到床沿去,他掌心也刮了好几道伤口,有绷带缠着,江水眠垂头坐在那里也不话,将他的手摊平,捏着他的手指。她动作又轻又痒,手指一次次捏过他指尖。宋良阁心里一片柔软,忽然觉得看似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但这不幸或许已经是无数种可能性中的最优解了。

    如果眠眠留下来之后被人劫走甚至杀了怎么办?如果早在之前有人围堵她那次她受了重伤怎么办?如果眠眠当时没去,他自己死了怎么办?

    关于不好的结局有太多种,幸好这会儿,她还能垂着脑袋,一肚子话不出似的轻轻抠着他手指。

    宋良阁抓住她的手,捏在掌心里,无奈道:“眠眠。都好呢。”

    但江水眠心知事情并没有那么好,他虽然避免了截肢,但医生拖得时间太久,肯定没法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了,下地也要尽力恢复。

    江水眠抬头道:“那个李颠走了?”

    宋良阁道:“嗯。跟你件事情。我收那个李颠为徒了。”

    江水眠一愣,她怎么都没想到这样,道:“为什么?他求你你就答应了?”

    宋良阁:“他是夏恒的人,你也知道。我怀疑阻拦他们杀我,以及救我去医院顺便跪下来求着拜我为师,都是夏恒的意思。不过,我也无所谓,我就日后要回苏州,他必须跟我走他也答应了。”

    江水眠:“你教他?可……那李颠看起来就不算是习武的好苗子。”

    宋良阁:“教起来,其实好苗子或者是普通人也未必差得了太多。我就是想着,你以后还要好好读书,要去上大学,或者是出国,不会再武林常混,也未必会做个武人。但咱们俩研究出来的那点东西,或许可以找个人传。武功向来没有什么只传几人之,只要能散出去都是好事。他或许别的好处没有,却有两点。一是忍气吞声惯了,肯低下头去吃苦学;二就是他以后肯定也很容易在有夏恒的天津武行落脚开馆。”

    江水眠瞪起眼来:“你的意思是……”

    她不出来认输两个字,但他教李颠,就是自己不想再比武亦或是跟这帮武人有交集了。以后什么事儿他都不想管了,只想找个肯定能长久活命外加地位稳定的认当徒弟,回头放李颠出来,他也不算把那些武艺憋在他俩手里头了。

    这简直就像是要对天津武行出的这些事儿低头!他压根没想着会报复回来!

    江水眠几乎都要出口了,但看着宋良阁的样子,却又觉得宋良阁经历的事情很多了,以他人生这么多年遇到的不公或境遇而言,他显然觉得争也没有意义。连栾老都身不由己,把武行变成军阀的附庸,把习武推成赚钱的买卖早已是大势所趋一般,他曾经想在栾老面前证明自己的那点想法,也变得没那么有必要了。

    江水眠却心里不可能放下。她没到宋良阁的年纪,也没有他那样的心态,别人的劝都是没有用的,她不给自己一个交代的话,过了多少年也咽不下这口气。然而面上,她却不能跟宋良阁这么,否则又让他白担心。

    江水眠笑了笑:“好,等你好了,我们坐火车回苏州。这回好了,家里以前缺了个长工,那个李颠过去也能在家里杂了。”

    宋良阁一愣:“你要跟着回去么?”

    江水眠:“我当然回去,否则我还能去哪儿?”

    宋良阁没话,心里显然也在犹豫。

    不过这犹豫的想法,很快就被消了。

    他在医院住了几日后虽然不能下地,但也真是不想在医院再住下去了,就让卢嵇开着车,把他搬回卢家去住了。以前江水眠有事儿没事儿就跑来找卢嵇,他倒也没觉得没什么,反而觉得她在卢家,他也安心了一点。

    然而住进卢家之后,宋良阁心里却有点……觉得不对味了。

    江水眠早上饭是卢嵇下厨给做的,她往往一大早就起来,练了武就趴在厨房外头等饭吃。中午一般练枪或者网球,游泳池虽然被扫出来放了水,但天气渐渐转凉,她也不怎么下水了。

    到了晚上,卢嵇回来之后,在饭桌上简直有不完的话,宋良阁以前跟卢家兄弟俩住一块的时候,习惯了俩人跟二人转似的聒噪,倒也是食不言的低头老老实实吃饭,就是江水眠每次很高兴地接话,笑的前仰后合。

    之后,江水眠要去书房跟他学英语学数学,有时候会跟他学一些玩枪的把式。睡觉前,卢嵇会亲自送她上楼,随手从书架上拿本故事,念几行就亲亲她头发,一声晚安,关了灯。

    似乎她一天从头到尾,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围着卢嵇绕的。

    宋良阁有时候撑着拐杖下楼的时候,还看见江水眠拽着卢嵇的胳膊。她还穿着男孩的衣服,一件高领粗毛线的深红色毛衣,一条格子裤子,带着窄檐软帽,眼睛里都亮晶晶的踮起脚来,跟卢嵇些什么。他扶着楼梯,忍不住想起来当初卢嵇要把她送给他养大的时候,江水眠抱着卢嵇的胳膊眼泪汪汪的不肯撒手……

    果然还是卢嵇这性子讨孩子喜欢。

    他跟江水眠这些年在苏州的生活都过的很平淡,他也常常觉得江水眠并不是个多话或者爱热闹的性子,平时两个人坐在一起,每天互动不少,但却不一定能多少话。

    现在看来,也可能是他性子太闷了,是他不会些哄孩子开心的话。如果他不是这个性子,这些年不知道能跟眠眠了多少话。

    他甚至心里隐隐的想,他当年算是给卢嵇养她,这会儿难道还真要还回去了?

    就卢嵇那幼稚的模样,能当得好长辈?

    宋良阁整天听着卢嵇跟江水眠欢声笑语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嘴上要眠眠以后还是跟卢嵇住在天津的好,心里却巴不得明天就回苏州,带她回他们的家里去。

    不过宋良阁也有自己的办法……

    他卧室跟江水眠在一层楼,每天下人给他端茶倒水之后关上门,他就一条腿蹦下床再把门开,然后开台灯装作是一脸落寞的在看书,亦或是没盖好被子躺在床上睡过去。

    江水眠只要路过,就一定会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坐在他床边聊一会儿。宋良阁要不然让她帮忙给他念书,要不然就要下楼去看她网球。江水眠看他能提出要求来,都会很高兴的扶他下楼去。

    宋良阁心里有时候也骂自己,明明是自己养大的闺女,还要耍这种心眼,只为了让她能陪着自己。

    不过宋良阁其实并不喜欢看网球,他觉得网球这种运动远不如对练有意思,但他就是想看着江水眠脸上泛红脖子出汗的蹦蹦跳跳,她对着墙对次数超过了上次的记录,又会跑过来跟他乱七八糟讲一些网球的难点。

    宋良阁听到一半就脑子飞了,就跟以前江水眠教她学字的时候一样,摆出一脸认真求学的样子,实际上是在仔仔细细的瞧她,看她是不是长胖了一点,鼻子有没有更挺一点。

    只是有些时候赶上卢嵇忙完回家,他撞见了江水眠练球,总要换了衣服过来跟她几局,看的宋良阁面上没有表情,心里暗生嫌弃:有没有点眼力劲,没看着这温馨的父女二人世界么?

    有时候卢嵇晚上和他喝酒聊天的时候,端着杯子讨论的也全都是江水眠。

    以前他们俩凑在一起的话题也都是这个,但到了这会儿,宋良阁简直格外警惕。他简直像是一个失散多年的亲生爹妈找上门来的养父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几次卢嵇在那里感慨眠眠长大了如何如何,看着不讨喜实则还是很可爱等等,他心里疯狂点头认同,面上就是死咬紧不接话。

    宋良阁:眠眠有多可爱我比你心里清楚!不用你在这儿跟我举例明!

    宋良阁现在在卢家里,恨不得拖着着石膏的腿,时时刻刻缀在江水眠后头三步远。

    楼梯转弯,书架后头,都是他的藏身地。

    有一天卢嵇回来很高兴,好似是因为不止之前汉阳厂和天津厂的生产线由他接手,华北地区所有军工相关的铁厂零件厂,其他大大的兵工厂,还有兵器的流入全都交由他了。他回来之后,正撞见江水眠球回来,她浑身汗津津的跟他了声招呼。

    卢嵇上来一把抱起她来,直转,满脸兴奋:“今天有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你想听哪个?”

    宋良阁本来正握着扶手,搭着拐杖准备下楼,看见这一幕,条件反射的敏捷的朝角落里一缩,简直咬牙切齿了:六年了!他都没抱过几次眠眠!

    江水眠被他抱得晕晕乎乎的,伸出一只手推开他上来乱蹭的脸,皱着眉头道:“我一身汗,你也不嫌臭!”

    卢嵇高兴地简直要蹦跶了,他在外头不敢嚣张的到处,但能理解他的来之不易和激动的也只有江水眠了,他一路冲回家去,就是想告诉她一句。江水眠推他,他就故意使劲蹭她:“不臭不臭!眠眠你听我,直系手底下大大大概十座兵工厂的运营,基本就是都要我来做了——”

    宋良阁坐在楼梯上,看见卢焕初一边一边抱着江水眠举高高,亢奋的几乎像是摇着眠眠的肩膀大喊“我棒不棒”“是不是很厉害”“快夸夸我啊”。

    宋良阁神色几乎冻脆了,心道:这两年我都没有举高高过!前几年我还让眠眠坐我肩上,她都一脸拒绝了,凭什么你卢焕初在这里抱个没完!眠眠你踹他啊!我教你的那些把式,哪一招都能的他连声求饶的啊!

    还是——眠眠就是喜欢这种外国人似的家庭教育,就喜欢被抱一下好像才被爱着才有安全感?他是不是一直太像个古板的大家长,是不是一直没能让眠眠感觉到他其实还是很爱她的?

    越这样想来,他反思自己这六年点点滴滴,他的少言寡语,他的不爱解释,多像个完全不关心孩子内心的冷漠养父!是不是眠眠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被重视,所以才更喜欢卢焕初的?!

    宋良阁一边抓着栏杆如坠冰窟,越想越自我怀疑,神色比多少年前刚遇见江水眠的时候还显得不好惹。

    卢嵇天花乱坠,两眼闪光的了一大堆,江水眠却好像没什么反应,他低下头来,就看着江水眠在他怀里快把自己缩成一团了,耳朵红的像是半透明。她顶着红透的耳朵,抬起脸来,面上却没什么表情,硬邦邦道:“我知道了。很、很为你高兴,你能不能放开我了。”

    卢嵇这才意识到自己抱着她蹭了半天,他都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以后千万别再一激动就动手动脚的,然而却又忘了!江水眠心里不定又要烦他了——

    他都想抽自己几个大耳光,好让自己记住,江水眠现在可是一个纤细敏感,不定还开始有点叛逆期的青春期少女了,他就算心里抱着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不能做事不过脑子啊!

    他连忙松开手,江水眠后退半步,抱着胳膊:“嗯……这是好事,我替你高兴……但是——”

    江水眠抬起头来,她真的受不了卢嵇这种无意识的忽然熊抱,还有毫无自觉的一阵猛撩。她好几次都觉得不解恨似的,真想狠狠咬他鼻子一口。

    要是他再这样下去,她要装不住这个未成年少女了。不定哪天她一发疯,在卢嵇低下头抵着她脑袋晚安的时候,她一把攀住他脖子,咬住他那嘴贱撩人不自知的唇,然后再猛地推开他,祝他今夜无眠。

    但这只是她自己偶尔压不住的脑补而已。她实际上能做到的也就是让他……暂时离满心躁动不安的她远一点。

    卢嵇因为这个“但是”提心吊胆的时候,江水眠抬起头来,脸上略显冷漠道:“我不喜欢你这样上来就抱,我推你了你都不知道让开么?以后你别这样乱揉我。很讨厌。”

    她心里补充道:就是很讨厌!你这个笨蛋!

    卢嵇呆了一下,缓缓放下手来,如果是气氛尴尬,不如是他一个人陷入了自我怀疑和异常悲痛之中。卢嵇心里有个声音在:看吧……你招人烦你还不信,非要让她有朝一日亲口出来么?

    他一回到家里,简直就是个孩儿,这会儿头一垂,简直眉梢都要溢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来,道歉道:“没……我、我不知道你很讨厌。那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眠眠,你别多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江水眠心里也一咯噔:她是不是不该这么直白的……要是卢嵇以后真对她绕道走,抬手摸摸头都不敢下手,那她会不会很后悔。

    两个人在一楼的客厅里都陷入了各自的心事,场面一度尴尬起来。

    而大概最满意的那个人,就是坐在楼梯上握着栏杆,几乎把脸塞进栏杆缝隙里,如铁窗内被探监的宋良阁了。

    他心里觉得江水眠这话出来还不够,现在下面的场景,很适合加入单方面的动作戏。要不是不想让江水眠知道他一直在偷看,他都想在楼梯上指挥:“先插眼,再踢裆。”

    卢嵇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半天没能的出来:“眠眠。你别讨厌我呀。”

    作者有话要:  宋良阁:眠眠你踹死他!讨厌他!千万别给他好脸色看!

    *

    果然还是不想虐,氛围往轻松的拐回来了。

    表面高冷内心惶恐的亲爹,和智商匮乏脑洞大开的女婿,这俩人见面之后还会各种明争暗斗。

    不过开篇的时候卢嵇那么怂,就是因为江水眠恼羞成怒过一些这样的话,导致他更没自信,更怕被她讨厌了。所以步步心翼翼,干点什么都要内心纠结一番啊~

    估计下一章就回时间线了,自然要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