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不眠不休地赶路到平城,又折腾了半个晚上, 宓琬实在是太困, 便是身上压着一座山,都能睡着。
等香雪在门外提醒她时辰不早了的时候,她轻应了一声, 挣扎着起身, 发现自己全身都床了。缓了好一会, 手臂才恢复知觉, 将这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推到一旁,起身整理衣物。
将床帐放下,转至外间,让香雪进来给她梳了发,便匆匆离开。
何时亦步亦趋地跟着,“主子,要不要给人留句话?”
宓琬脚步一顿,瞅他一眼, 见他笑容里带着一点你懂我懂的诡异味道, 淡淡地道:“不必了。”
何时笑容一僵,只得应诺。暗自抽自己一嘴巴, “叫你多嘴。”
……*……
郭英的手往身边摸了摸,被褥一如以往地凉。
又是在晋江茶楼醒来……
他并不觉得奇怪。
从京城回来后,他便来这里听过宓琬的下落,这才知道,宓琬离开平远将军府后, 病了一场,住在这间屋子。于是这两年,他总会不时地寻些由头到这里来待一待,好似待在这里,就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一般。
听到宓琬已经将茶楼还给何时夫妇,带走了香雪,他也不吃惊。因为这确实是她的性子会做出来的事。一旦决计要断,便会断得干干净净。
每每喝醉了酒,他都会自觉地往这里来。
昨夜他从朔王府出来的时候,并未醉,还借机甩开了甘茂。但朔王府的酒后劲足,他到了这里,竟然以为自己看到了宓琬。抱着她安眠了一夜。
那酒后劲真足!
他醉得真狠!
到现在都还觉得枕间都是宓琬的体香,淡淡的,如花果之香,又如月光般清凉。
不过又是大梦一场。深吸一口气,翻身想继续大梦,肘后却碰到了什么颗的硬物。
摸着提起来仔细一看,是一个水珠样的银坠子。分明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郭英的瞳孔瞬间缩如针尖。
……*……
这个时候,宓琬却已经到了城门处,却被人拦住。
宓琬听到前面传来问话声。
“你买这么多药材做什么?”
她们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问,因为要的药材太多,装了满满的两马车,无法再做别的遮掩,便索性商量了个合适的法。
香雪柔声答道:“官差大哥。我们部族势弱,族民们得了病找不到药材,我们实在没法子,才来这里买药的。路途远,便一次性多买些。请你们行行好,放我们过去。”
“你们?”
“还有我后面的那辆也是。”
“怎么都是女人,你们部族的男人呢?”
“唉,甭提了,如今部族里都是些老弱,我们两个,已经算是最健壮的人了。”
“北狄部族里,怎么会只有老弱?这样的部族,还能活着?”
宓琬心头一惊,听出这是郭怀的声音,拿出帕子来想要遮住脸,却发现帕子沿斜线对折后依旧短了,而郭怀在听到香雪的回答之后,已经转动着轮椅出现在她面前。
宓琬扯出一个笑容,“有劳世子通行则个?”
看到郭怀身后板着脸的李乔,宓琬的笑容僵住,讷讷地唤了一声,“李叔……”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只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真的不是那么容易脱身了。
李乔扫他一眼,语气冷硬,“人呢?让她出来见我。留书出走?翅膀硬了?!也不想想那是什么病?是她一个丫头能治得好的?”
宓琬心头一跳,抬眼看向李乔,“李叔可有稳妥的法子?”
“没有。”
一点迟疑都没有的答案,让宓琬心中凉了半截。她肃然道:“我相信她一定能找到法子。”
“我不和你,你叫她出来。”
“她不在这里,昨日便已经启程了。这些药材,便是她给的药单。我想,她心里该是有几分把握的。”
李乔不客气地开车厢,看到里面成包的药材,开几包看了看,脸色越发难看了,“真是翅膀硬了,我还没确定疗效的药方就敢拿出来用。你不许去,我请世子派人把她追回来。不能确定药效的药方拿去给人治病,那是要砸了我李字招牌!”
宓琬听他这般,心中一沉,“李叔将那药方完善,需要多久?”
“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年,这种事情,如何能有定数?”李乔甩袖,语气如同一个在教训无知儿的长辈。
宓琬肃色道:“那恕我不能从命。人命关天,潼潼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这药方成还是不成,都得让她试上一试。”
“那若是治死了人……”
“不治,一定会死,治了,才有活路。若真的没了命,不是被治死的,只是他没有熬过这一关。只要有一线机会,我都想试一试,请李叔成全。潼潼有一颗医者的仁心,不论成败,都不会砸了李字的招牌。”
“若是我的女儿因此失了性命。”
“拿我的性命赔给你!”
“哼!我要你的性命何用?”李乔毫不客气地驳斥,“我的女儿若真的没了性命,你也活不成。赔,你还有什么能赔?”
宓琬无言以对。
听到李乔请求郭怀派人去追,听到周围人马调动的声音,宓琬抬眼看向四周,转向李乔,神色哀恸,“李叔,这件事,对你,对潼潼,是不公平。可我已经失去了个儿子了,我不想再失去第二个。在这个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的世道里,我想为自己、家人和族人寻一条活路。我相信,上苍对倾力而为的人总是格外眷顾的,我们都会活着来向你请罪。现在,请你给我们一次倾力而为的机会。”
李乔呆了一呆,“你的儿子?”
郭怀也惊住,“文渊可知?”
宓琬正色,极力与郭英撇清关系,“我一个北狄人的儿子,与他有什么关系?世子莫要乱。叫有心人听了去,让他百口莫辩。也让你郭家再次蒙受不白之冤。”
郭怀错愕,转脸看向在马车边立着的人。
宓琬也顺着他的视线转脸看去。那道颀长的身影被初升的太阳拉出了一道很长的影子,爬过车辕,盖住了宓琬的面容。
宓琬动了动唇,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开口才好。不想他误会,可眼下地点和时间都不适合她将解释的话出口。也害怕他戳穿她故作的哀恸和疏离。
他朝宓琬张开手,掌心躺着一颗银坠子,“你落东西了。”
宓琬面上烧烫,强自镇定,“将军慎言。你我从不相识……”
“我放你出城,是否能让我见一见能让你在意的家人和族人?还有你的儿子?”他仿佛没有听到宓琬不认识他的话,自顾自地道,“不是以天德将军的身份,只是一个对你们好奇的人,想看看你们倾力而为的生活。”
宓琬暗自松了一口气,弯了眉眼看向他,“若这次我们能死里逃生,欢迎郎君前来做客。”
郭英眉目舒展开来,露出清风朗月般的笑容,目光落到她额上一排的银坠子上,掌握成拳,似是不算再还给她了,“不知娘子名姓,我该去何处寻觅?”
与此同时,他走近一步,俯身低问,“昨日,你可是在不归堂,梦冬花下,晋江茶楼里出现过?”
清香入鼻,他心情大好,不等她回答便能知晓答案,可他还是想听她亲口承认。
因着他突然的靠近,宓琬的肩背僵了僵,听到他的话,怔了片刻,放松下来,笑容更甚,低低回道:“你的结得很紧,怕是无人能解。”
随后声音恢复如常,“北狄中山朝暹。”
“原来如此。”郭英恍然,难怪他在王庭里找不到宓琬,目光舍不得从如朝阳般的笑颜上移开,缓缓退后一步,“放行!”
她看着他,似乎从他的眼中看懂了什么,唇微动,在香雪的马车驶动后,驾车跟上。
郭怀不解地看向在傻笑的郭英,想不明白,整件事从头到尾,有哪里是好笑的。
郭英的视线随着马车越走越远,“大哥,你不懂。”
终于再也看不到马车,他推着郭怀往回走,听得郭怀道:“文渊,不管你们曾经如何,如今她既有了儿子,想必在北狄已经嫁人生子。与董玉窈一般。你,还是放下吧。”
郭英的好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到他这话的影响,“若是能放下,又如何会到如今?大哥,你放心。她没嫁人。退一步,如若真的嫁了,我便寻个离她近的地方,能日日见着也是好的。”
“文渊,你是天德的将军,她刚才,她是北狄人!”
“不是了。”郭英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从今日开始,我不是天德的将军。我原本就是因为答应了李潼潼在这里,才答应守着平城。你知道我的,不爱受这些束缚。”
“可你已经是将军,如何能轻易不是就不是的?”郭怀错愕。
“不过是失踪一个将军罢了。天德又不是没失踪过。大哥能处理好的,是不是?”
郭怀叹了一声,“你在怪父亲,我想,他放过陈云的女儿必有他的缘故。”
“我不想放过,也有我的理由。他能容得下仇人之女,为何容不下琬娘?不过如今都不重要了。英武侯府有你,有父亲,有母亲,天德有你们,一切都恢复如常了。你便再纵我一次,让我去追逐我想要的。可好?”他转过身,蹲在郭怀面前,“大哥,从到大,你一直都是纵容我,袒护我的。再袒护我一次,可好?”
郭怀沉默片刻,“若她是另一个董玉窈……”
“她不是。即便她嫁予了旁人,也是我们郭家逼的。如何能拿董玉窈与她相提并论?大哥,世间不止一类女人。”
郭怀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久违的欢喜,是自己回来后从未见过的,而他的神色,竟像是幼时向他讨要玩具时那般,不禁牵动起了久远的记忆。
终是放松了语气语调,“不管走到哪里,记得回家的路。若有一天,你累了,乏了。还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