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吻短情长
◎夏日最后的玫瑰。◎
今年中秋, 天文台不幸预告夜里有雨,24时内有机会见到月亮的几率不足10%。
陈棠苑一大早出门时天色已经不太妙,车子才开到半路, 雨势就渐渐涨起来。她升起车窗避免雨水溅入车内, 在心中连那最后10%的概率也自行划去。
另一边,又熬了一夜的陈济云仍然没有等来与父亲有关的任何讯息。
二陈一家三人轮番守着电话生怕错过来电,转入户头的赎金一点一点被支取转移, 绑匪却已经数天不见任何动静。
“换我来等吧。”陈济路放下一杯温水, 催促他回房休息一阵。
陈济云盯着面前堆积成一座山的烟头, 一开口嗓音嘶哑:“今天八月十五了。”
“是啊, 是今天了。”陈济路同样感到灰心, 却不敢明着出来, 仍然鼓舞道,“继续等吧,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陈济云回房躺了几时, 伴着雨声醒醒睡睡, 随后被哥哥扯着衣领拉起来, 语气急促。
“走!去救人。”
沉寂已久的手机终于弹出新信息。
——旧历八月十五正午十二点, 葵涌码头, 接二陈总回家。
几人冒着细雨在装卸区一个个箱子数过去, 终于在某个夹缝处找到一个画有标记的中型木箱,上面刻着扭曲的字体,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甚至等不及拿工具, 二陈太第一个冲上去, 徒手推挪盖板,扳得双手鲜血直流也未有知觉。
直到确定箱子里的丈夫安然无恙,脉息尚存,才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颤抖着拨了120。
赶到的救护车将人送至附近急救中心接受简单救治,随后匆匆转移到私密性更高的私家医院。
而绑匪凌三四点已经将人塞入黑箱运抵码头边,足足关了8个时才通知家人前来营救,一方面是为留出足够时间逃之夭夭,另一方面正是故意要等到白日晃晃之时,任陈家人再如何心掩瞒,上下点,都难免惹人注意。
搜救动静仅压住几时,苦苦拖至今日股市收盘,就被消息灵通的媒体知晓,并迅速听出所在医院。
倾城而出的记者占领了医院的每一个出入口,又蜂拥向陈家人可能出现的各处地点。
陈棠苑照常到工作室处理工作,消息有些滞后,晚了几时才听人已经救回来,现下正在医院检查。
她好不容易松下一口气,正要与庄律森分享这桩喜讯,身旁的庄律森接起电话,突然神色严肃地拿开她手里的画笔。
“我们回去。”
“去哪里?”
陈棠苑不明所以,被动地任他牵着向外走。
庄律森推开电梯间一侧的安全通道,想领她通过楼梯离开这个楼层,却有气喘吁吁的记者爬着楼梯一路向上,抬头望见突然现身的陈棠苑,立刻两眼放光地往上冲。
“是陈大姐!”
与此同时,电梯抵达楼层,另一班记者涌出来,前后围堵着将两人包围成一个圈,此起彼伏的闪光灯晃得眩晕。
庄律森反应很快,错身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一只手覆在她耳朵上,尽量躲开镜头追捕。
陈棠苑还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追问声源源不断地隔着指缝漏进来。
“陈姐,关于你舅舅遭遇绑架一案,请问你们最终付了多少赎金?”
“听闻陈老太突发疾病,昏迷不醒,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报警是否出于对警队的不信任?”
“陈姐,跟我们一句。”
“是啊,回应一下吧,陈姐。”
电梯厅变得拥挤,嘈杂又混乱,庄律森领着她朝工作室回退,随后察觉到骚动的工作人员也闻讯而出,总算将记者全数挡在门外。
陈棠苑惊魂未定,缓了很久才回过神。
拿出手机,屏幕上一连串的未读消息,不知从何看起。她尝试着联络了几个公关负责人,通话却都处于繁忙状态。
她又给妈妈拨去电话,不等她开口,妈妈匆匆扔下一句“等着”,便收了线。
各种本地新闻的推送仍然持续弹入主页,配着摄于医院或是集团总部外的照片。
——突发!陈家已通过发言人证实,陈淮桥于十日前曾遭绑架。
字越少事越大。
作为本埠第一豪门家族,短短一则新闻快讯已经足够掀起轰动。不过短短十数分钟,网络上已经炸了锅。
一群职员震惊无比,又碍于老板在场,不敢光明正大讨论,只能苦苦按捺住八卦之魂,一边将手机刷得飞起。
陈棠苑通知员工提前收工,与庄律森单独留在室内。
汤姨还在医院守着外婆,家中其他成员在争吵之后亦无心见面,节日聚餐已经默认取消。
但家庭的团圆饭还是要吃,爸爸大清早就拍来一篮子秋蟹的照片,自己正在集市采购食材,要她记得将庄律森带回家。
此时天光渐黯,街头霓虹逐渐亮起,外面的记者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陈棠苑等得不太耐烦,没坐多久就要站起来俯瞰窗外。
一整日雨下了又停,天是洇湿的灰,远处的山峦像飘着棉絮。今夜少了天边最重要的一个主角,阖家赏月的气氛注定大受影响。
公关负责人迟迟赶来,给仍蹲守在外的记者派了消暑饮品与点心,一边好声好气地劝:“辛苦各位了,稍后我们会有发布会专门回应此事,中秋佳节大家还是早些回去吧。”
陈棠苑不是事件里的主要角色,前来围攻她的人相对较少,在公关与安保人员客气的疏散中逐渐离去。
几辆车一路紧跟着回到贝沙湾,公关擦了把汗,离开前不忘再次叮嘱:“大姐,这几日没什么要紧事最好先别出门。”
*
陈爸爸下厨不喜欢旁人插手扰乱他节奏,连菲佣姐姐也被“赶”出来,无所事事地呆在客厅里,见到陈棠苑领着一名陌生男性回家,脸上的讶色掩都掩不住。
菲佣姐姐跟在陈妈妈身后招呼人进门,又接过庄律森手里的购物袋,将水果拿到水池边清洗。
“终于回来了。”陈爸爸也从厨房里冒出头,“坐一下,马上就好。”
庄律森到底不好意思干坐着,还是起身算去帮忙,又被陈棠苑一把扯着坐回去,黏兮兮地贴住。
“想不想去我的房间参观?”她趴在他耳边声邀请。
他没法回答,尽管沉默地任着她胡闹,却连手都有些无处安放。她似乎很喜欢看他难得的局促,眉眼狡黠地弯起来。
最后是陈妈妈替他解了围,开口把人叫走。
“Layson上回送来那幅画,我才刚刚拆出来,正好现在有时间,来帮我参考一下,看看摆在哪里比较合适。”
陈棠苑独自留在客厅,菲佣姐姐将剥好的石榴端回来,探头探脑地望着书房的方向,朝她挤挤眼。
“Boyfriend?”
陈棠苑回以一笑。
“Nice choice.”菲佣姐姐竖起肯定的大拇指,“你们,很衬。”
陈棠苑百无聊赖地将注意力转向电视。
本地台无一例外地在播报与陈家相关的内容,从财经娱乐到地区要闻,频道一个个换过去,画面里都是熟悉的面孔,甚至与陈家相熟的其他大家族成员都躲不开围堵,连连被记者追着询问看法。
频道换到濠城卫视。
委员会正在研究从原有执照上新增一至二张牌,最快会在月底发布正式公告。
此外,葡盛娱乐三大股东之一的叶添龙先生早在各个场合公开透露过,不希望下一代继续接触博.彩业务,所以计划在执照续约前将手中的两成三股份出售,可惜始终没有遇到合意的买家。
在接受记者访问时,他表示正在考虑成立城市基金会,用于接收股份捐赠,所得盈利全部用作慈善事业。
紧接的下一条新闻又在关注绑架案件。
转播画面里,处于漩涡中心的二舅舅一家被记者围困得寸步难行。
港城媒体素来唯恐天下不乱,对于各种挖坑似的询问,哪怕当事人只回应一个字,都能被曲解着做文章。
陈济云面无表情地往外挤,始终只有一句:“对不起,无可奉告。”
“那就点别的吧。”
记者又改口问:“陈老太昏迷这么多天,情况怎么样呢?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不知道财产方面提前安排妥当没有,听你们私下都在找律师咨询是吗。”
陈棠苑烦躁地关掉电视。
……
吃完晚饭,陈棠苑大剌剌把庄律森拖进卧室二人世界。
才要进门,想起房间一直没怎么收拾,又把他往外推:“等一下!”
毕业时从英国寄回的物品还没有整理完毕,零零碎碎地散了一屋。陈棠苑胡乱收拾了一圈,重新探出头,庄律森耐心地等在门外,眸中蓄满笑意。
“藏什么,这么神秘?”
她双手扳在门上,探着头朝他眨眨眼:“要是踏进这道门,你就是我的人了。”
他被她逗笑,在话音中上前一步,手臂勾住她,半搂半抱着往里带。
“所以刚才还不是?”
她嬉笑着缩了缩脖子,他的吻在她面颊上盖章似地浮掠而过,就松开了她,再没有不合时宜的举动。
陈棠苑的卧室在整座建筑的最东边,有两扇朝海的折角飘窗。相邻房间的墙体被通,连成一个长型的书房,最外侧是延出室外的阳台。
他停在墙边,略略环视一圈格局,感受到独属于她的生活气息,心底扬出某种微妙的情绪,却又不知如何捕捉。
陈棠苑不肯死心地跑出室外搜寻月亮的踪影,菲佣姐姐敲了敲门,给她送了月饼和蔬果进来。
陈棠苑指挥着庄律森将一张圆几搬出阳台,自己曲起腿在藤椅上坐好。
雨早就没在下,积云却依旧厚重,层层叠叠地压向地平线。天地被搅成一缸浓稠的墨,所有颜色揉成一种独特的藏蓝。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知道今天毛豆和芋仔过生日吗?”
庄律森一愣:“谁生日?”
陈棠苑掩嘴笑了一声,下巴一扬指向面前的食物。
“毛豆,还有芋艿。”她冒出一句沪语,发音不太标准,但调子软糯糯的。
“老沪城人讲,八月半是这两种食物的生日,所以中秋要给它们庆祝的。”
陈棠苑着,笑了一下:“记得以前,外公这样告诉我们,我还问他,为什么毛豆这么惨,过生日还要被吃掉。外公笑得胡子都在抖,他的时候也问过同一个问题。”
庄律森没想到是这样,嘴角微微牵动:“好像是有点诡异。”
陈棠苑:“其实是因为这个时节味道最好。”
特定的节庆,特定的食物,总是轻易教人忆及往昔。
陈棠苑怀念起故人,心潮里涌出一片感伤。她怅然道:“森森仔,我好像都没有跟你讲过我外公。”
作为华语世界里的知名人物,陈启生的生平事迹早被媒体从各个角度写滥了。但庄律森还是“嗯”了一声,静静听她回忆。
陈棠苑从头讲起:“我外公是1926年生人,祖籍沪城,原本在家中排行老八。”
“因为我太爷爷孩子太多顾不过来,他被过继给一个在港城当船员的远房爷叔当儿子。又在十岁那年,被后来的父母带到港城。”
“那个年代的沪城可是远东第一大都市,十里洋场,歌舞升平,要我外公离开他不乐意的。大人们跟他讲,只是去玩一玩,不好玩再回来就是了。半哄半骗着把他送上船。”
“爷叔一家在港城虽然薄有资产,但吃尽了不懂洋文的亏,所以把他送去读当时最好的男子天主教书院,希望他将来可以做大律师。”
“外公不习惯这边的生活,一心盼着很快就能回去,根本没什么心思读书。谁料隔年发生七七事变,日军全面侵华,淞沪会战之后沪城也沦陷了,两座城市的亲人就这样断了联系。”
“那个时期有好多沪城人逃来这边避难,随即还掀起一阵弘扬国货,共纾国难的热潮。受这一带的经商热情影响,外公放课后也会挑着货担走街串巷地贩卖商品,一边向那些新来的同乡听情况。”
“他差不多就是因为这个契机才走上经营百货事业的道路。起初是想多挣些钱,将来有能力把亲人接来港城,后来见到世界各地的华侨通过香江码头将募集到的药品、军械运往内地,又见到许多富商大笔捐钱抗日,开始认定应该实业救国。”
“没想到1941年,珍珠港事件,太平洋战争爆发,战火蔓延到港城,谁都不敢相信昔年的海上霸主没撑过日军半个月的轰袭。”
“外公最常提起这段往事,正正是那年12月25日,港督在半岛酒店正式宣布投降,他记忆犹新,原本用来庆祝新年的耶诞报时钟敲得宛如丧钟,一夜之间满城哀鸿。”
“日占时期码头被封锁,交通被摧毁,经济全盘崩溃,早前赚到的钞票都贬值成废纸,好多人承受不起食物的通胀价格,日军甚至会在街上任意滥.杀。”
“……但也是最不太平的那几年,外公认识了我外婆。”
陈棠苑有些不下去,环住曲起的双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
眼前静谧流动的海湾上,终于燃起点点渔火,起伏闪烁着,如消失的星光倒映在镜面。
她又跑去书房抱回一本旧相集,给他看外公外婆年轻时的样子。
相集一页页向后翻,合照里的人数一点点增加,翻到一张同是拍摄于中秋夜的大家族合影,陈棠苑抽出相片,在边缘处来回摩挲着。
陈棠苑道:“除了外公外婆,我的家人你应该都见过了。”
庄律森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那时尚年幼的陈棠苑身上,画面里的女孩大约四五岁,扎着俏皮的丸子头,被爸爸抱坐在手臂上,手里扬着一只玉兔灯笼。
“这是我。”陈棠苑戳戳自己,手指向右滑下,依次介绍,“这是陈玮芝,这是我的七个表兄弟,济字辈,名是出自外公最喜欢的一阙词,岳飞的《满江红》。”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八’用来指代他自己,曾经家中排行老八,大哥陈济千、二哥陈济里……只有阿月比我。”
陈棠苑的手指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身上。
“我外公是亲眼目睹过山河破碎,一心想精忠报国的人,所以才会坚决反对女儿与一个法国人结婚。还有另一个原因,在港英时期,这里的混血儿很受人歧视,外公担心我将来会因此遭受欺凌。”
“但最后也还是,嘴硬心软。表面着断绝关系,其实一直在通过舅舅接济他们,又暗中帮忙处理过好几次危机,否则我爸妈的事业不能如此顺畅的。我妈心里也清楚,可是两个人都倔,都想等对方先服软。”
“照理应当由我妈先服软才对,可她又想向外公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她认为就算没有外公的帮助他们迟早也能成就一番事业。就这样僵到我出生之后,他们才终于找到契机去修补裂痕。”
“外公在国内得知消息那天,院子里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他第一时间想到一句诗,海棠开后月明前,纵有千金无买处。 ”[1]
“外公心中激动,却碍于同女儿之间还有嫌隙,拉不下脸亲自联络,最后托了舅舅去听有没有给我起好中文名,又他擅自拟了‘棠苑“两个字,问我妈觉得合不合适。”
室内的炽灯从身后透出来,前方是雾蒙蒙的夜海,他将她的长发全拢到另一侧肩膀处,露出浸在阴影里的半张脸。
他轻声认同:“合适。”
古人恨“海棠无香”。可即使这样,海棠也无可替代。
陈棠苑笑了一下,继续道:“陈玮芝的‘芝’字也是外公取的,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室外海风吹得人眼睛发涩,连鼻尖都被风里挟卷的潮湿润上一层薄薄的水汽。她抬手揉了揉,又迅速低下头认真翻阅照片。
翻到某年夏至,家中举办草坪园会时的照片,她与陈玮芝架着乐器合奏爱尔兰民谣《夏日最后的玫瑰》,几个表兄弟列成两行和声伴唱,为来宾们暖场助兴。
陈棠苑将相片从薄膜中抽出来翻至背面,正中央用钢笔写着:
某年某月某日/深水湾23号/草坪园会
陈年的字迹已经洇出一圈毛边,旧日笑语晏晏的人面亦不知何处去。
那时候一定料不到自己家有天也会不可控制地陷入兄弟阋墙,对簿公堂的境地,料不到连外公引以为傲的百货业务都能被分拆出售。
而如今再想,那样的夏日终曲,似乎也带着些冥冥的意味。
作者有话:
*
[1]出自《玉楼春.海棠》
◎最新评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