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禁军
金明殿偏殿。
泰成帝坐在紫檀椅上, 身子微微前倾,泛黑渍的手轻揉着青筋展露的额角,伴随着屡屡叹息,似乎看上去烦躁郁闷, 整个殿内的温度瞬间低到冰点。
几人站在堂下, 颇为焦虑不安, 只有李烟芷站在一旁, 纤纤玉手轻捻着木人在雕刻, 淡然自若, 倒是完全不理会旁人。
季云深扶着长剑来回走动, 身上的银甲晃晃响,终是忍不住, 上前道:“陛下,此次分化禁军一事, 臣下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今晚出了这样的事, 要不是臣下带弟兄们来,都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
着, 却是恶狠狠地瞪向李烟芷。
李烟芷薄唇轻启, 稍稍吹开细碎的木屑, 皓腕微转,心敲了下木人,发出细微的咚咚声。
似是某种暗号,沈淮宁旁边身着仙鹤红袍的中书侍郎上前道:“季统领, 这么多年来, 这宫内的羽林军和宫外的虎贲营都是交由季家来掌控, 京畿重地的军防都压在季统领身上, 下官觉着,此举能够好好分担一下您的压力,还能重新整顿一番,何乐而不为呢?”
“哼!你他娘的比唱的还好听!”季云深顿时眉宇阴霾重现,眼尾几乎溢出肃杀,嘲讽道,“到底是为了大局着想,还是趁此谋取私利,你们这些弯弯肠子难道老夫还不知道吗!”
“季统领这话的倒不对了。”另一位绿袍御史大夫上前一步,捻着嗓音道,“古话的好,权势的过重是非多,这要是忠心耿耿的倒还好,这要是......”
一时间,空气凝滞下来。
长剑一啸,剑光浮掠过众人的眸前。
季云深怒喝道:“好你个娘娘腔!在这里阴阳怪气的,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怀疑我季家的忠诚!今天我季云深就来除奸佞,肃明堂!”
“你你你这大老粗竟然敢!”
不等应声,季云深一剑挥下。
剑光刺向眸中之际,咯噔一声,似有什么掠过剑体,引得银剑一偏,正正落在这御史大夫的肩后,吓得他裤子一尿,几缕青丝飘飘然地落在地上。
一颗莲子糖滴滴答答地掉到地上,寻迹望去,沈淮宁正坐在茶几旁,似乎正品着眼前这杯清茶和莲子糖。
御史大夫羞臊得脸红,匆匆行了礼拜别皇上又下去了。
季云深仍在气头上,挽了个剑花收剑,瞥了眼沈淮宁。
这家伙什么时候喜欢上吃糖了?
他冷哼一声,白了一眼,道:“诶唷!老夫都忘了,上将军还在这,不知您可有什么见解?”
“不敢当。”沈淮宁幽幽着,“我只是个领兵在外的莽夫,京畿重地的防卫可一概不知,自古以来边防和京畿都互不干涉,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此事,还得全凭圣上裁夺。”
忽地,泰成帝一怔,张开了眼,没好气地看向沈淮宁。
这是故意非让他当众做裁决。
他稍稍坐正,眼珠转动间,目光落到正若无其事削木头人的李烟芷。
不多时,又是轻轻的咚咚声,又是一声指示。
首辅李倓上前颔首,道:“陛下,近年来国库充盈,一扫十七年前平康之变后的颓废之势,全仰赖于土地兼并中的均田之制,加之夜市早市不休市不休夜等制的推行,各城百姓流动于京城不加重,这对京畿的防卫也是个挑战,故而重新分化整顿,臣下是支持的,毕竟也不好让季统领如此操劳,这是臣下拟好的参与京畿防卫官员的名单。”
着,须白的胡子微颤,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章想要呈递各位看。
却被季云深一把夺过来看,哗啦啦地翻开,“呵!首辅大人,这上面的官员到底是不是真心为陛下办事,是谁的人,你敢心里没点数吗?”
许是暴脾气上来了,季云深将奏章一甩,稳稳当当地被穆清远接住,两人倒是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好了,季统领。”泰成帝闷闷地唤了声。
季云深持剑单膝下跪,眸中泛泪花,“陛下,老臣一颗赤胆忠心,从来没有觊觎过权势赏赐,就算......就算要分化禁军,另立新军,也应当......应当听听纯臣的谏言啊!”
“好了!”泰成帝低喝道,“都下去,朕累了。”
他着,见沈淮宁还在瞧着这份名单,“怎么?上将军对这名单有何异议。”
沈淮宁一笑,将奏章递给常福瑞,让他交到圣上那里,淡声道:“怎么?难道我有异议,陛下就会听我一谏吗?”
罢,作揖行礼,就和穆清远下去了。
旁的官员也应声告退。
季云深冒着青筋的额间微微抽搐,眼刀飞去给李烟芷,暗声道:“祸国妖女,断我北朝命数。”
一咬牙,他便甩着披风而去,只余鲜红的一抹一脚。
李烟芷轻轻一吹,木屑散落,握在手心的木人终于做好了,红唇微微扬起,眼尾勾起,这才将目光落到堂上的龙椅,薄唇轻启道:
“皇兄,这次妹妹提出的谏言有何不合皇兄的意思吗?”
明眼人都知,如今这北朝朝堂的官员自结党派,各为其主,其中一手遮天的当属江陵长公主李烟芷,其中首辅提出的振民生之制实乃李烟芷提出,如此整个北朝在短短几年财政恢复如初,织锦刺绣、采桑茶叶等还与西域突厥等地做外贸交易,比之前更为富有,以至于如今整个国家的财政大权实则都交到她的手上,平日泰成帝的吃穿用度基本都听她的吩咐。
如今,竟还开始插手京畿重地防卫之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泰成帝面部的皱纹如沟壑般深深烙印在枯槁的皮肤上,眸光顿时暗了下来,琉璃灯内的烛火迸溅着火星子,扰得他心不得安宁。
“妹妹啊!”一缕喟叹响起,复又道,“你如果是个男子,定比皇兄适合做皇帝。”
如今占了个皇帝身份,却跟傀儡一样,想要培养沈淮宁和李正则的势力来与之抗衡,没想到都落败至此,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北朝都似乎笼络到这个女人手中。
李烟芷眉心的花钿妖冶瑰丽,顺着勾魂的眉眼微微上挑,她将木人收好,莲步走到堂上,坐到龙案上,软声道:“哥哥可是厌倦了?”
“没有。”泰成帝躲开目光,“没有你,朕当不了这个皇帝。”
李烟芷稍稍俯身,艳唇似是沾上嗜血,虚贴在他的耳边,“那哥哥可得好好振作,要知道,如果不是哥哥坐上这个位置,当年平康之变也就不会发生,也不会死那么多人,太医署白氏,我们那些兄弟姐妹,哦对了,还有我们的父皇。”
泰成帝屏息,紧攥着刚刚递来的奏折,慌乱涌现。
当年李烟芷下定决心要谋反,就想着找个听话又愚蠢的皇子来拿捏,泰成帝原是先帝的九皇子,可惜生母是先帝一夜宠幸的□□,入宫后就算难产生了皇子到死也只是个才人,自被后宫中的皇子公主和妃嫔看不起,在四书五经和六艺也愚钝得很,她便选择这个不中用的哥哥来当皇帝。
不仅如此,为了借外敌来扫除内政敌人,她与耶律米汗联手,出卖沿路的城防图和将士,让他长驱直入,直抵上京,可为了防止突厥人变卦,选择合适的时机透露消息给驻守在西南的沈敬臣,让他们父子二人千里勤王,等他们赶到,最合适继承大统的,只剩下如今这个泰成帝。
除了夺取整个北朝,她还要做的,就是亲手杀了自己的父皇,还将其嫁祸给了白攸宁。
往事如过眼云烟,李烟芷再回想,没想到已经过了真正十七年之久。
美人蹙眉,她揉了揉太阳穴,柔声道:“皇兄今日累了,妹妹就先回府了。”
转身而过,只留一抹淡紫衣裙浮掠过龙案。
“江陵。”
待她下到踏道,身后传来一句苍老的轻唤。
李烟芷柳腰稍动,半侧着身子看向这位几近垂垂老矣的帝王,似在等他。
“你......你当年从大相国寺回来后,决心杀父皇,夺北朝,是不是......”泰成帝提了口气,“是不是因为父王下旨杀了那个僧人?”
倏地,眸光尽碎,海棠色的蔻丹手嵌入掌心。
久久未有回应。
末了,她冷笑一声,“江陵现在要什么男人没有,又怎会为了年少相遇,如今连模样都记不清的和尚,走到今日?”
软声罢了,她便扬长而去。
泰成帝无奈地摇摇头,抬手想饮口茶,却发现这茶早凉了,叹道:“看来这大相国寺的对,祸国妖星啊!”
“陛下......”
不多时,身旁传来一声熟悉的唤声。
转头一看,玉门道长正为他沏来杯新茶。
泰成帝紧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叹道:“玉门啊!现在朕,也只能和你话了。”
“陛下在什么呢?老道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玉门道长轻声应着,呈恭顺的姿态。
殊不知,待夜深,泰成帝就寝后,玉门道长着一身玄色斗篷,匆匆顺着宫苑道,进到江陵长公主府,发现李烟芷正在火盆上烧着什么东西。
他便走到持着灯盏的太监身后。
福子睨了眼身后,向李烟芷耳语道:“公主,道长来了。”
罢,得了指令,福子示意玉门道长前来。
玉门道长碎步跟上,喘着气道:“请长公主恕罪,今日是臣下疏忽了,不知怎么的,那个许氏竟然......”
“你可知,齐郎是为你顶罪,你竟敢将如此明显的破绽带到身上!”
李烟芷断他的话头,于宫苑道上,整个人笼罩在朱墙阴影下,只余浸在黑暗中的明亮凤眸,隐隐压着愠怒,火光微亮。
玉门道长哈腰低得不能再低,连声道:“是是是是!是属下之过,属下定当为齐郎君超度,答谢他的救命之恩,要不然属下再搜罗些郎君供公主挑选,还有......”
“滚!”红唇轻启,吐出一字。
玉门道长一愣,听出了其意,又拱手反复行礼道:“是是是是!属下这就滚,此事定不会再犯,请公主放心!”
一路着,真的躺倒地上,滚着出了后院。
李烟芷深吸口气,将剩余的纸钱丢入火盆中,随即将袖中的木人拿出,端详在手心,篆刻着月白长袍,郎君眉眼如初,玉簪束发,倒是和几分已死之人有几分相像。
“他的遗体呢?”
福子道:“按规矩,丢入了乱葬岗,奴去让人暗中带回来。”
“嗯,他老家在哪里,带回去好好安葬。”
一这个,福子稍顿,道:“公主,其实就在琴州。”
李烟芷凝眉一紧,“那他于大殿所......”
福子腰俯得更低,“其实齐郎君入公主府后,录事过各位郎君的身世情况给公主听,那么多人,公主没放在心上,也属实正常。”
“呵!”李烟芷嘴角噙着笑,将木人丢到火盆中,“愚蠢!真的是愚蠢。”
这么多年,府中的郎君无论是谁死了,是不是为她而死,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她都会刻个木人来和纸钱一块烧,如今竟也不记得刻了多少,更不记得死了多少。
“没意思,太没意思了.......”李烟芷持着素帕擦干净手上的灰,扬扬手丢到火盆中,“福子,快让人来侍寝吧!”
福子刚应声,前苑的祠堂却传来阵阵府中防卫的哨声,明火亮起。
李烟芷眸色一变,“看来,有老鼠进来了?”
祠堂掩门的后面,颜烟穿着一身夜行衣,腰佩长剑,敛容屏息,瞧着身后的侍卫人影攒动,逐步向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