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大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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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相国寺。

    灵纹铃铎摇摇挂在廊檐之下, 春风吹拂,庄严的铃铎声响,伴随着悬挂清心经木牌微动,引得来往香客驻足观赏, 念佛诚心。

    香堂内, 众多无名灵位齐齐摆放在香案上, 身前皆有青绿釉瓷安放, 承载着无名之主的骨灰, 供人在此祭拜, 不至于落单成了这世间的一抹孤魂野鬼, 终有安息之命。

    颜烟着素装跪在蒲团上,烧香跪拜, 拜了三拜,抬眸望去空无姓名的牌位, 心下刺痛难忍,却又极力平复着心情。

    “爹, 女儿不孝,三年过去, 仍未还卫家清白, 让您魂归故里, 今日,请保佑女儿。”

    罢,又拜了三拜,将先前所抄写的祈福文放到火盆中, 迸溅的星点子瞬间火舌漫上, 吞噬着竹纸, 清秀的字迹尽数湮灭在灰烬中。

    不多时, 禅杖咚咚响起。

    颜烟转眸一看,只见身穿赤红袈裟的和尚缓缓走来,信手而立,眉目柔和,朝她稍稍颔首,倚着沧海桑田的嗓音,淡声道:“阿弥陀佛。”

    “住持大师。”

    住持微微颔首,柔声道:“看施主这般,似乎有些不同往日?”

    颜烟微愣,眉目沉沉,抱拳颔首道:“今日,确有事要做,若有多叨扰之处,还望住持谅解。”

    岌岌风骨,终是如见故人。

    住持忍不住摇了摇头,捻着檀木佛珠的手仍微微颤着,道:“这卫施主要是在天有灵,不知作何感想,如今,已经无人能阻拦这江陵长公主了,即使当年贫僧徒儿还在,也是如此。”

    徒儿即是虚竹大师,当年与长公主师徒传闻传的满城风雨之时,国寺几近灭顶之灾,他作为师父,作为住持,如今回想当年撞破二人荒唐之事,仍是血气涌上心头,额角青筋颤着。

    夙夜忧寐,每每想起那晚场景,终是佛心撼动,指甲嵌入掌心的肉。

    祸国妖星,当年就应当诛之度化,绝不留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偏偏未及弱冠的虚竹及至未央宫,见到襁褓中的李烟芷。

    她整个人跟个粉嫩团子似的嗫嚅笑着,藕节的般的手露出,抓着虚竹大师的衣襟不放手,葡萄大的眼珠子微微瞪着,随着凌厉凤眸微张,竟生出几分孩的笑意,牙牙学语。

    住持拜别领路的太监,路过宫墙别苑,听到女子凄厉尖叫大喊,划破天际。

    自公主诞生,祸国妖星之命一出,先帝大怒将其生母关押在未央宫别苑,她就疯了,每天鬼哭狼嚎,人杀人,曾经荣宠一时的贵妃沦为疯婆子,令人不甚唏嘘,住持路过,亦是长叹一声。

    进到宫苑里,他见到虚竹正抱着公主,眸光顿时沉了下来。

    “虚竹,即使佛主庇佑,袈裟护体,也该离这妖女远点。”

    住持走近,对上公主的目光,她立刻朝他吐了吐舌头,口水四溅。

    “哼!无礼儿。”

    虚竹神色淡淡,长身玉立地站着,修竹玉指将她搂紧几分,勾着她的手放入襁褓内,以免着凉,却又睨了眼住持,问道:“师父,陛下算如何处置这公主,是送外抚养还是......”

    “度化。”住持随口应了声,又饮了口茶。

    虚竹一愣,他再清楚不过,度化美其名曰是佛祖庇佑,保其早登极乐,来世投胎会有个好命数,可实际上,不过是将人放到密封的米仓内,埋在金佛座下。

    简而言之,就是活埋。

    凉意自后背上涌,虚竹清目敛下,瞧着这笑意盈盈的粉团子,还不安分地晃悠着手,鲜活的新生命就在眼前,他抿了下唇,问道:

    “师父,我能收她做徒弟吗?”

    瞬间,瓷杯落盏,顿时四分五裂地溅洒在地面上。

    住持凝眉一紧。

    许是瓷杯碎裂吓坏了公主,哇哇大哭起来。

    虚竹连忙跪了下来,少年的目光坚定且温柔,沉声道:“师父,我会教好她的。”

    经年已去,仍历历在目。

    住持揉了下额角,若非当时动了恻隐之心,哪还有今日这般天地。

    “住持大师?”

    颜烟见他情况不对,不免忧心。

    住持缓了下神,“无碍,许是快要见到佛祖了吧!”

    他着,自香案上拿起抽签桶,悯笑道:“既是缘分,施主抽一签如何?”

    颜烟稍愣,有些犹豫,可还是接过抽签桶,虔心跪在蒲团上默念,随捧在掌心,两手晃了下。

    木牌咚咚的声音扬起,啪嗒一声,一支竹签跳出。

    住持拾起一看,竟是朱砂所写的“大凶”二字。

    颜烟敛下暗淡的眸子,从衣袖中取出几只竹签,皆是“大凶”二字,附上解签之语,引得住持眉头紧锁,比对起来。

    颜烟量着,担忧地问道:“大师,可有解签之法。”

    住持自下而上,一一详勘其解签之语,叹道:“所寻之人在临,遂不可妄信,不可妄为,平而待之,忘其根源,方为上策。”

    “什么!”颜烟大愕,一骨碌站起,“这意思不就是让我放弃行动,忘记当年灭门的仇恨,绝对不可能。”

    “施主莫急。”住持安抚着,捻着佛珠转动,“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天定?”颜烟笑了声,“当时灭我满门的是她李烟芷,是那个皇帝,可不是什么天,若非……”

    倏地,外面传来一声尖刺的高喊。

    “长公主驾到!”

    须臾,颜烟心生不妙,接过竹签,匆匆拜别就翻窗而出。

    住持一听,脸色愈是阴沉得可怕,只见李烟芷一袭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外披吃进凤尾玛瑙护甲,梅花妆容艳丽妖媚,指尖的蔻丹似是渗着嗜血的红,一群侍卫侍女保驾护航,这阵仗可不比当今陛下来的。

    她缓缓踏过汉白玉阶,淡声道:“都住持来了香堂,我便来看看,没想到真遇上了,不知住持近来可还安好。”

    “哼!”住持甩袖而过,平日温善慈祥的他只有遇到李烟芷才会这般铁刺猬,“老衲还未见到佛祖,真是让你的妖女失望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由得肩膀颤了下,连忙跪下,就连随行的僧人都觉着死到临头,拉了下住持的袈裟衣角。

    奈何李烟芷却依旧神色平淡,反而浮起些许笑意,眼角的红痣愈加魅惑,柔声道:“看来住持这么多年来还是老样子,刚正不阿,普渡苍生,却偏偏这苍生之中,不包括我,就连自己引以为傲的徒弟,也为了保国寺地位,将他推了出去,眼睁睁看着他,被判腰斩。”

    似乎击中了住持什么,顿时瞳孔骤缩,白须胡几乎飞扬起来,持着禅杖咚咚作响。

    “你这毒妇,祸国殃民,恬不知耻,还有虚竹这不孝徒弟,践踏佛心,与你厮混在一块,毁我国寺千百年来名誉,就该永坠阿鼻!”

    几乎将十七年来的怨气倾身出,气得面色涨红,浑身抖得筛糠子似的。

    却匆忙被僧人制止,捂着口鼻跪下,连连向李烟芷请罪。

    李烟芷玩着垂落的青丝,可听到最后,手上动作一顿,笑意止住。

    吓得随身侍女相劝,今日祭祀,此乃住持,都不可杀生。

    可李烟芷提步走近,挥了挥手让僧人让开,低眸瞧着这狼狈不堪的老和尚,俯身于耳边,淡淡道:

    “师祖,你可知,是我故意让您撞见我们欢好的那一晚,哦,还是我强迫他的,非他自愿。”

    话落,住持眸色涣散,愣在原地。

    李烟芷幽幽笑着起身,大甩红袍袖,从香堂走出。

    清冽的笑声几乎颤着铃铎,停落在窗棂的喜鹊扑朔着翅膀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