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很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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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然无恙?

    洛云彰的心神跃动了一下。

    梦境中那滩血色还没散去。

    四年前,他在落霞台上抱着师尊的尸体,尸身上的冰冷足以透过四年光阴重重烙在他身上。

    他知道每一道伤口的长度和深浅,亲自体会了每一剑落在身上时的疼痛。

    事到如今,师尊竟能云淡风轻地出“安然无恙”四个字。

    “师尊总是如此。”

    这几个字似是经过磋磨、淬过冰水,饱含着恼恨与隐怒。

    “师尊总是让别人以自己为重,为何从不考虑自己?”

    戚无忧:“”

    都了是形势所迫,权宜之计。

    但这显然是洛云彰的逆鳞,他也不想往枪口上撞,就此沉默下来。

    洛云彰的呼吸有些断续,他得克制着自己,才能压下心底层出不穷的欲念。

    落霞台上那一幕四年来梦魇一般纠缠着他,稍一念及,便觉寒夜降临,如何也捂不热的冷意由脏腑扩及皮肤。

    明明检查过一次,洛云彰的目光再度逡巡在戚无忧的衣领,确认他自脖颈往下完好无暇,余悸方似被撩动的琴弦,震荡消去。

    “”

    他心神稍安,缓缓道:“不过没关系,师尊想如何便如何,往后,自会由我替师尊考虑。”

    戚无忧一时无言。

    刚穿书时,他曾想过对洛云彰好一些,这样以后有男主做靠山,肯定逍遥自在。

    方才洛云彰那句话相当于一个承诺,他既出口,就一定会做到。

    能在弱肉强食的修仙界得到如此强力的保障,不安心是不可能的。

    只是得来的方式太过微妙,戚无忧不太能高兴得起来。

    “你总要有命在才能为我考虑。”他无奈道。

    师尊还活着,就在面前的认知将深及肺腑的寒意拔除,洛云彰眉目间含着思量,道:“弟子知道了。”

    戚无忧总觉得洛云彰的“知道了”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知道”。

    他现在受灵气逆流影响,未必可控,了也没用,还是尽快将他灵脉中的损伤祛除,再好好就这个问题聊上一聊。

    “对了,”戚无忧想起一事,叮嘱道,“你的身份和长相都太显眼了些,总是在青竹院徘徊,或许会引起旁人对永成宗的注意”

    洛云彰抬眸:“师尊要赶我走?”

    戚无忧:“”

    他倒是想。

    没必要因为这些事招惹洛云彰,他临时改口道:“我几时过要赶你走?近日我还要重新帮你梳理灵脉,时辰与从前一样,你出入青竹院时心些,不被人发现便可。”

    这时洛云彰倒是好话,颔首道:“我都听师尊的。”

    戚无忧:“”

    是只听想听的吧。

    外边天色渐亮,不知不觉大半晚过去。

    清晨聂允便要出来修习剑道,来时路上戚无忧答应过他会从旁指导,索性拿起书接着看,等待天亮。

    翻过一页,他便觉得自己要被来自前方的视线烧出两个窟窿,不得不从书中抬头,分神:“你若没事,可以去榻上打坐休息一下。”

    此时的洛云彰可不像睡着时那样无害,神情与目光都不上凶厉,却带着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侵略性。

    他坐得板正,眼神奇异地盯着戚无忧看,无形中便似有无数触角漫过桌面,勾撩着他的领口衣袖。

    “我什么都答应师尊,师尊就没有什么想对我的吗?”

    “”

    好家伙,还学会讨价还价了。

    戚无忧的肩膀幻痛了一下——上一次洛云彰问他有没有话要,紧接着就给了他一剑。

    他大概知道洛云彰想要什么,之前也想过尽量顺着洛云彰,但前提是得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

    想了想,戚无忧抬伸向洛云彰。

    洛云彰目光下移,凝聚到面前那双白皙修长的指上。

    大约是不久前才碰过花骨扇,寒气带着花香顺着空气浮游而来。

    洛云彰的胸口无声地蜷紧——这不是他四年来第一次闻到花骨扇的香气。

    起初他几乎日日在花林院中与师尊为伴,营造师尊还在他身边的假象。

    然而时间久了,他惊觉师尊身上的独特味道正被花骨扇的空洞香气取代。

    无论他将花骨扇拿得多远,都无法控制仅存于记忆中的味道离他远去。

    他开始害怕闻到花骨扇的香气,更害怕见到师尊的尸体。

    每一次从外面回来,想极了师尊时,便在院外守上几日,假作师尊还在闭关,无暇与他相见,借此欺骗自己度日。

    而现在,他终于又闻到了经师尊的灵气调和过的、令他无数次心跳加速的味道。

    距离洛云彰的额头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戚无忧翻朝他勾勾。

    身体先于头脑,洛云彰还没想清楚戚无忧要做什么,便顺服地倾身过去。

    “磕”,额间被轻轻弹了一下,洛云彰那双潭石般的黑眸怔忪地瞪大。

    戚无忧快速收回,道:“对自己好一些,去打坐吧。”

    几年前他也曾在龙隐宗做过同样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明确知道洛云彰喜欢他,言行上就该更注意一些。

    目前他能对洛云彰做的,只能到这个程度,再多一分,便要觉得肉麻了。

    戚无忧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安心地翻阅中的书,洛云彰却久久没有动静。

    冷香在鼻尖萦绕,胸口因为隐秘的渴望一下又一下有力地跳动着。

    暖流从被碰到的眉心往下,淌过耳廓、肩颈,在胸口汇合。

    还不够,洛云彰想,师尊给他的,比之他想要的,还远远不够。

    -

    聂允在房中打坐到清晨,反复回想他被洛云彰卡住脖子提起来那无力的一幕。

    直至晨光亮起,他解脱一般,拿起佩剑推门来到院外。

    不多时,绿袖和鱼梓也伸着懒腰从房中出来。

    戚无忧听到接连的推门声,想着时辰差不多,放下中的书,便要起身出门。

    在榻上打坐的洛云彰刷地睁眼,凝眉问:“师尊要去哪?”

    戚无忧的搭在门板上正要发力,被这一声叫住,才想起没和洛云彰打过招呼,解释道:“我如今是永成宗的长老,自然是去看看宗门弟子修行的如何了。”

    洛云彰有些排斥听戚无忧用“弟子”来称呼永成宗的三人,忍了忍,拿起逍遥剑从榻上下来,道:“我与师尊同去。”

    戚无忧:“”

    洛云彰又不是普通修士,往哪里一站都是人群的焦点,到时他这个与洛云彰同进同出的修士也要被人注目。

    他的身份已经被聂允听了去,不能再让除南宫礼他们以外的第四个人知道。

    戚无忧收回,扫量洛云彰,道:“同去可以,但你这张脸,要变一变了。”

    -

    房门之外,鱼梓和绿袖踩着台阶来到庭院。

    绿袖打坐了一整晚,凝练了不少灵气,这会儿稍有些疲倦,见着聂允,招呼道:“大师兄,你这么早就起了?”

    聂允没有回答,瞥过正对月亮门的那间主屋,房门还关着,转头便要往院外竹林走去。

    昨晚戚无忧给他上过药,一夜过去,他颈间的淤痕下去了不少,但还是能看出浅浅的印子。

    鱼梓眼尖,一眼瞧见这两道淡痕,惊道:“大师兄,你脖子怎么了?”

    绿袖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哎呀”了一声。

    鱼梓上前就要拨开聂允的衣领查看。

    聂允往后一躲,道:“无事,运转灵气时出了点岔子。”

    不还好,鱼梓一听眼睛瞪大:“灵气运转出问题还叫没事?要不要叫吴仙长来看看?”

    聂允一听“吴仙长”三个字,神色便是微凝,侧身道:“不必。”

    鱼梓不放心道:“还是让吴仙长检查一下吧,万一”

    又听一次“吴仙长”,聂允心中烦躁到达顶点,沉声喝道:“我不必!”

    聂允平时话虽少,脾气却一贯很好,从不对师兄妹发火,鱼梓和绿袖吓了一跳,对视一眼。

    就在这时,主屋的房门打开,戚无忧和洛云彰并肩踏出门外。

    戚无忧刚才专心帮洛云彰做面具,只听放到一个尾音,问:“不必什么?”

    聂允看到洛云彰的一瞬间,瞳孔便是一缩。

    “吴仙长!”鱼梓一眼看到戚无忧,刚想把聂允的事出来,便看到他身边站了个身型高大气场沉凝的黑衣男人,转眼就把到嘴边的话忘了,好奇地问:“吴仙长,这位是”

    洛云彰顶了张普普通通的幻术面具,幻阵之术在戚无忧之下的人没人能透过面具看到洛云彰的真实长相。

    逍遥剑也收了起来,这会儿洛云彰看着就是个普通修士。

    戚无忧道:“这位是我的友人,你们叫他洛仙长即可。”

    绿袖和鱼梓齐齐向洛云彰行礼:“见过洛仙长。”

    戚无忧道:“你们方才在什么?”

    绿袖道:“大师兄灵气运转出了岔子,脖子上留下了青印,我与师弟让他来请吴仙长瞧瞧,但是”

    聂允目光直落在洛云彰的脸上,与昨晚相比,此人完全变了个模样,想来吴仙长也未以真面目示人。

    两人同住一间,如今又站在一起,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聂允握着佩剑转身就朝外面的竹林走去。鱼梓和绿袖不解——以往大师兄不是最喜欢同吴仙长一起修行吗?

    “你们在这里好好修炼,我去看看。”戚无忧步出廊下,来到院外竹林,洛云彰不声不响地与他同往。

    这会儿聂允已到了竹林里,执佩剑练习剑术。

    听到脚步声动作顿住,握着剑柄的紧了紧,才转身拱道:“吴仙长。”

    戚无忧先看了眼他的脖子,见痕迹浅了不少,点点头道:“近来赶路,我有一阵子没考校你的剑术了,来同我试上一试?”

    聂允:“”

    聂允的目光从戚无忧身上移到洛云彰身上。

    洛云彰察觉到聂允的视线,睨了他一眼,连半秒都不到,就收回视线,单负在身后,安静地站在戚无忧身边。

    聂允目光一闪,道:“吴仙长,今日我可否向洛仙长讨教?”

    戚无忧讶然地回头瞥了眼洛云彰,道:“云彰的剑术确实登峰造极,只是”

    只是与他比,万一一个不心把命搞丢了怎么办?

    聂允见戚无忧不应,干脆转向洛云彰,道:“永成宗聂允,请洛仙长赐教。”

    洛云彰连一丝表情都没有,无可无不可地请示戚无忧:“师尊?”

    聂允很有主见,眼神坚定,一幅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戚无忧为难道:“你当真要向他讨教?”

    聂允:“望吴仙长与洛仙长成全!”

    他须得看清自己和洛云彰之间的鸿沟到底有多宽。

    “那好吧。”戚无忧应道,侧身低声对洛云彰道:“你出要有分寸些,绝对不能伤了他。”

    “师尊放心。”

    戚无忧退后些,将场地让出来。

    洛云彰上前两步,与聂允一同一步林中空地,选了一处站定,连姿势都未变,便淡声:“出招吧。”

    他在戚无忧面前温和恭顺,在外人面前,便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

    聂允扫过他的,问道:“洛仙长不出剑?”

    洛云彰道:“你要有让我出剑的本事。”

    无需法器加持,光是他那冷到快要结冰的气场和恐怖的灵压,便足矣让绝大部分修士望而却步。

    聂允:“”

    他知道自己与洛云彰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便不执着于虚无缥缈的态度与尊重,抽出佩剑,一踏地面,率先攻去。

    聂允的剑术在同龄人中能排到中上,在洛云彰面前却远远不够看。

    洛云彰无寸刃,并起两指作剑,脚踏地面一步未挪,见招拆招。

    及至聂允一套剑招用过,中间的空档时,抬一推,聂允便似受到巨力,倒飞出去,一路撞断了数根修竹,一只脚撤后,剑尖杵地,后滑了十几米才停住,一咬牙,又攻上去。

    砰、砰、砰、砰

    修士间的修为压制就是这般没有道理。

    洛云彰不费吹灰之力,几次三番将聂允掀翻出去。

    林中竹子一片片地倒折。

    鱼梓和绿袖在院中惊叹:“吴仙长在和大师兄干什么?这是要把竹林砍空吗?”

    鱼梓想出去偷看,被绿袖拉住。

    “吴仙长让我们在这里修行,还是莫要出去打扰大师兄了。”

    鱼梓想起聂允早上没来由的火气,缩了下脖子,讪讪:“也是,大师兄都如此努力修行了,我们也不能落下。”

    外面响声不断,鱼梓和绿袖备受鼓舞,也在院中寻了个地方专心修炼起来。

    聂允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被掀飞,这一下摔得有些狠,砰地砸在了竹林尽头的山壁上,再忍不住,一缕血迹从嘴角流出来。

    他眼神雪亮地锁着洛云彰,一抹嘴边血迹,起身还要再战,戚无忧上前一挡,将他挡了回去,道:“好了,今天的考校就到这里。”

    聂允受了不少伤,一边肩膀脱臼,便把剑换到了另一只上,此时用剑支住地面,不服输道:“我还可以——”

    可以个屁。

    戚无忧皱眉道:“我结束,就是结束了。”

    他一露出严厉的样子,洛云彰指尖的灵气霎时散去,聂允也低下头不话了。

    戚无忧有些后悔顺着聂允了,轻叹一声抬起他的腕检查他的灵脉。

    洛云彰有分寸也可,他没分寸也无不可——聂允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看着狼狈极了,但除了灵气几乎耗空之外,还真没受什么实质性的伤。

    戚无忧帮聂允把脱臼的肩膀接上,板着脸从储物袋中拿出凝气丹,正要递给他,忽然一双从身后伸来。

    洛云彰如今要比戚无忧高出大半个头,身型挺括,从后面贴上来,将戚无忧的半边身子都罩住了,指在他指尖一挑,便攫走了凝气丹,推进聂允口中。

    戚无忧吓了一跳,一转头,险些蹭到洛云彰的鼻子,连忙往后撤了下身。

    顾不得洛云彰,回身对聂允道:“你的剑术比在永成宗时进步了不少,只不过对战的对太强,瞧着不甚明显。

    “云彰比你年长,修为也比你高,有所差距很正常,你无需放在心上。便以现在的进度继续修行,届时仙门大会,至少可以走过五轮。”

    聂允被迫咽下丹药,喉间清凉,心间却是一片酸涩。

    余光瞥过洛云彰,硬挺着道:“多谢两位仙长,我还要修行,还请两位仙长移步别处。”

    聂允到底是少年人,戚无忧昨晚开导过他,想大概是想开了,但对洛云彰敌意一点没减。

    戚无忧也不勉强他,与洛云彰一同离开,将竹林留给他。

    往回走的时候,戚无忧确定聂允听不见,才道:“我让你留心不要伤着他,你怎么还下那么重?”

    聂允是没受内伤,但零零碎碎外伤加起来,也绝不好受。

    “修士修行,受伤在所难免。”洛云彰反问:“师尊心疼他?”

    “”怕是他前脚心疼,后脚洛云彰就敢让聂允受更重的伤,只好道:“我都了是受友人所托照顾他们。”

    “但是师尊格外看重他。”

    “”

    总让洛云彰针对聂允也不是办法。

    戚无忧道:“你有没想过,我为何看重他?”

    戚无忧承认看重聂允,洛云彰眉心微隆,过了一会儿,才道:“弟子不知。”

    “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所有修士中,最像你的。”

    戚无忧停下,转向洛云彰,耐心道:“你若仔细留意,便会发现他与十年前的你性情天赋都很相近,见到他,我便想起你,于是忍不住想对他好些,你明白了吗?”

    “”洛云彰凝了少顷,“师尊对他好,是因为我?”

    “不然你当我那般好为人师?”

    离开逍遥仙宗时,他做好了再也不见洛云彰的打算。

    只是始终觉得刚穿书那几年对洛云彰有所亏欠,遇到聂允,才会触景生情。

    若换做旁的,与洛云彰没什么相似之处的少年,他顶多点拨两句,未必会像对待聂允那么上心,更不会为了让聂允有个好前程,放着好好的悠闲日子不做,再来趟这趟浑水。

    ——虽然来之前,他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洛云彰眸光动了动,审视着戚无忧,似是在判断真假。

    怕惊扰了他似的,微微偏头,问:“为什么?”

    反正到了这里,戚无忧也不怕得更多,索性道:“你少时实在很讨喜,只是我那时无法待你好,聂允让我想起了你十五岁的时候,我便想着,待他好些,就当是补偿你了。”

    “师尊觉得我少时讨喜?”洛云彰喃喃般地道。

    “我没见过比你更讨喜的少年人了。”

    “我以为,”洛云彰顿住,声音有些低哑地,“师尊更喜欢师兄和师妹。”

    师尊总是对师兄和师妹和颜悦色,但无论他做得多好多么出色,师尊面对他,不是冷淡便是疏远。

    他那时时常自省,是否是自己太过沉闷、迟钝,才招致师尊烦心,极希望自己同师兄是一样的性子,那样便可讨得师尊的关心和喜爱。

    原来

    如此剖白,戚无忧多少有些羞耻,其中夹杂着不清道不明的惭愧,咳了声清清嗓子,道:“你们都是我的弟子,在我心中没有轻重之分,但是那时,我的确待你冷淡——”

    他停在一株竹子前,话没完,洛云彰突然上前一步将他拥住。

    戚无忧:“!”

    不是了不要动辄拉扯?

    抬要推,却听洛云彰声音沉哑地唤了一声“师尊”。

    “?”

    “师尊不必自责。”

    多年的困惑与委屈,皆被戚无忧一句“讨喜”抵消了。

    洛云彰闻着熟悉的味道,只觉得无比的心安。

    抱一、贺兰舟、数不清的魔修还有仙门百家的追杀,都不能撼动他此时的安宁。

    “师尊此刻在我身边就够了。”他低声道。

    洛云彰看似变了许多,内里好像始终没有变过。

    戚无忧在推与不推之间纠结许久,犹豫地把落到洛云彰的背上,顺了两下。

    后来受抱一挟制不谈,最初是他自己要冷待洛云彰的。

    谁让他当初自作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