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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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影在堂前的地面上缓缓移动,祁楚枫的手指轻轻在红木太师椅的扶手上来回滑动,面上无甚表情。厅……◎

    日影在堂前的地面上缓缓移动, 祁楚枫的手指轻轻在红木太师椅的扶手上来回滑动,面上无甚表情。厅堂上静得能听见各人的呼吸声,杨铭粗浅,程垚平稳, 而祁楚枫却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呼吸声。

    像是一头蛰伏在密草中的凶兽。

    谨慎, 缜密, 不动声色。

    连每一次呼吸,都被仔细地隐藏起来。

    静静地, 静静地,等待着出击的那一瞬!

    这样的她,是程垚从未见过的, 陌生非常, 甚至让他有点害怕。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看向祁楚枫, 尝试着提议道:“将军,不如派人去问问右将军,不定他那边会有解毒的方子也不一定。”

    自家哥哥那边的情况祁楚枫很清楚, 右路军与东魉人交道的机会更少,根本不可能有解药。祁楚枫淡淡地“嗯”了一声,看向他道:“程大人喝了茶, 就回去歇着吧。”

    这话分明是在赶他回去,程垚刚想开口, 忽看见杨铭正垂着头盹。

    “杨大人既然困了, 不如到后边厢房歇一歇吧。”祁楚枫道, “想是午间没歇好觉吧。”

    杨铭想抬起手摆一摆, 然而却发觉手臂绵软无力, 眼皮一个劲儿地往下耷拉。

    “我、我……”

    “没事, 困了就歇会儿。”

    祁楚枫语气虽柔和,然而目光却甚是冷漠,看着杨铭脑袋一点点往下栽,直至最后耷拉在胸前不动了,她猛然起身,朝外道:“来人,把杨大人扶到厢房休息。”

    仍是方才端茶果的兵神情惶恐奔过来,看见杨铭状况:“他、他……”

    “杨大人太困,睡着了。”祁楚枫道,“扶他去休息。”

    “……是。”

    兵不敢有异议,上前将杨铭半扶半搂,出了厅堂,往后面厢房去。

    程垚也想要起身,却发觉头部也有一点眩晕,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将军,这茶……”

    祁楚枫默默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你再多喝点,睡一觉就好了。”

    “将军,你怎么能这么做?”

    程垚不可置信,怎么也没想到祁楚枫会在茶里面下药。

    “放心吧,对身体没害处。”祁楚枫淡淡道,“老邢给兵士动刀子的时候会用这药,睡一觉就好。”

    “可是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程垚扶额不解,“为何要……要用这等手段?”

    祁楚枫没作声,此时孙校尉急急地赶回来,身后还跟着杨铭师爷和府兵。

    “将军,他们您有急事找我!”

    “现下城内状况怎么样?”祁楚枫问道,“可有人闹事?”

    孙校尉皱眉道:“倒还不敢闹事,但荒原人的货太多,大多数都暂时屯在城外,等交易谈妥才会拖进城来,眼下货进不来,所以……确实有许多人都在抱怨。”

    杨铭的师爷环顾了一圈,没找到自家老爷,忙问道:“将军,我家大人呢?”

    程垚看向祁楚枫,想看她如何作答。

    祁楚枫轻描淡写道:“杨大人犯困,正在后面厢房休息。”

    师爷不疑有他,忙带着人绕到后面厢房去寻自家老爷。祁楚枫冷眼瞥着,并不上前阻拦。

    “将军……”

    程垚皱紧眉头,镇守北境的大将军给府尹下药,是何等荒诞不经之事,一旦被师爷发现,该如何是好。

    知晓他想什么,但祁楚枫根本无暇理会,接着向孙校尉道:“现下开北城门,只许出,不许进!要求城内所有荒原人全部撤出归鹿城,关闭马市!”

    孙校尉呆愣:“关闭马市!”

    “对。”

    祁楚枫斩钉截铁道。

    “不行!”程垚急道,“将军,马市是朝廷对荒原的重大贸易举措,岂能关闭就关闭。”

    祁楚枫不理会他,问孙校尉:“以目前城内的人数,你认为需要多少兵力能控制住场面?”

    “将军,这个……”孙校尉惊诧之极,“此事非同可,还请将军三思。这俗话,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开春之后,数万笔交易都等着这场马市,在这个节骨眼上关闭马市,这要是闹起来……”

    程垚立即接上话:“孙校尉得对,何况马市是朝廷国策,没有圣上应允,岂能轻易关闭。将军,此举万万不可!”

    正在话间,赵师爷又急急返回来,问道:“将军,我家大人怎么了?怎么叫不醒?”

    程垚立时心里咯噔一下。

    孙校尉一头雾水:“杨大人怎么了?”

    祁楚枫平静地看向赵师爷,淡淡道:“不必担心,杨大人就是累了,大概是这些日子操劳过度吧。邢医长给他把过脉,一切正常,睡一觉就好,明日便会醒。”

    “我家大人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昏倒?”赵师爷惶惶不安,“要不要再请个大夫看看?”

    “不是昏倒,只是睡着。”祁楚枫纠正他,“你若不放心,要再请大夫也由得你。”

    “那、那我……”按理另请大夫,无异于当面驳了祁将军的面子,可自家大人性命要紧,赵师爷也顾不得许多了,“我还是想多请几位大夫来看看,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祁楚枫摆摆手示意他去,她眼下根本没心情来理会这些事。

    看着赵师爷匆忙而去,程垚终于明白了祁楚枫下药的目的:她想要关闭马市,杨铭定然不允,两人官阶相同,一旦相争,会是何等场面他不敢深想。能肯定的是,祁楚枫是带兵之人,又在北境根深蒂固,杨铭绝对拗不过她。可如此一来,就必须与杨铭正面起冲突,文武二臣撕破脸面,想来并非祁楚枫的原意。

    思到此处,程垚瞥了自己的那杯茶水,默默然地想到,或者她只是觉得他们都是麻烦。

    “杨大人怎么了?”孙校尉本能地察觉到此事有异,心翼翼地问道。

    祁楚枫盯了他一眼,重复道:“没事。”

    孙校尉立时不敢再问,狐疑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程垚,见后者神情凝重,也知此事必有内情。

    没用功夫再耽搁下去,祁楚枫复问他:“城内目前有多少荒原人?”

    “莫约五、六千人,”孙校尉道,“而且城外还有不少等着进来的。”

    祁楚枫在心中盘算着:目前赵暮云带来一千人马,但大部分都去了城外;即便再加上孙校尉手底下的三两只猫,也不够……

    “还得再调兵过来,稳妥一点。”

    祁楚枫着,便要朝外行去,程垚急急挡在她面前:“将军不可!马市关系着这么多人的生计,又是朝廷国策,绝不能……”

    祁楚枫突然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挑眉问道:“杨大人,你醒了?”

    程垚一愣,转身望去,冷不防脖颈后被重重一击,眼前一黑,晕眩倒地。

    “这……”

    孙校尉眼睁睁看着祁楚枫把程垚晕,目瞪口呆。

    祁楚枫把晕厥的程垚往旁边太师椅上一放,皱眉道:“找人把他放后面厢房去吧。”

    “杨大人也是被您……”孙校尉艰难发问。

    “没有。”祁楚枫断他,不耐烦道,“杨大人就是睡着了,明早就能醒,不要瞎想。”

    孙校尉也不敢再问:“是是。”

    此时车毅迟急匆匆进了军所,朝祁楚枫道:“将军,我看云儿把人全都撒到城外去,城里不搜了?”

    顾不得回答他,祁楚枫即刻吩咐道:“老车你来得正好,你现下立即回去,从营中调两千人过来!”

    “城内还是城外?”

    面对将军的命令,车毅迟完全不问缘由,只有服从。

    “城内,要快!”祁楚枫沉声道。

    车毅迟毫不迟疑,没有任何疑问,领命掉头而去。孙校尉在旁想句什么,欲言又止,只能看着车毅迟离开,意识到关闭马市一事已无人再劝得住祁楚枫。

    祁楚枫瞥了一眼孙校尉:“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人弄厢房里去,躺在这里成何体统。”

    确是不成体统,可这事……孙校尉苦着脸去扶程垚,架着他往后头厢房走。中毒的裴月臣,“睡着”的杨铭,再加上被晕的程垚,他这军所已经快被塞满了;如今祁将军执意要关闭马市,也不知将来秋后算账,会不会把自己也牵连在内,孙校尉心中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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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所后院,厢房前。

    祁楚枫深吸口气,才轻轻推开房门,举步迈进屋子,看见邓黎月正守在裴月臣旁边,伤口处的布条已被解开,渗出的血比之前颜色更加暗沉。

    “将军。”看见她进来,邓黎月起身施礼,“伤口处一直在渗血,邢医官交代我要按时清理。”

    祁楚枫点点头,在床榻旁坐下,看见裴月臣眉头紧皱,鬓边的头发都已被汗湿,身子时不时抽搐,显然处于极大的痛楚之中……

    “月臣……”她举袖轻轻擦拭他的脸颊,恨不能以身相替。

    邓黎月将伤口重新包扎好,看在眼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端起铜盆,预备出去换一盆水,行到门外,正好碰见孙校尉。

    孙校尉从门缝中望了一眼,见到祁楚枫在床榻边守着裴月臣,遂将门关好,轻声问邓黎月:“裴先生怎么样?”

    邓黎月摇摇头,轻叹口气,并未多言。

    “他……一直没醒?”孙校尉问道。

    邓黎月复摇头。

    孙校尉深知,若裴月臣醒着,不定还能劝住祁楚枫,但是现下……

    另外两个厢房的门敞开着,且杨铭所在房间一直有人进进出出,邓黎月忍不住问道:“那两位大人怎么了?也中毒了吗?”

    孙校尉连忙朝她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切不可乱!”

    见不能多问,邓黎月端着盆预备走开。

    “等等……”孙校尉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也只能病急乱投医,唤住邓黎月,“李夫人,您能不能帮忙劝劝将军?”

    “嗯?”邓黎月不解。

    “将军她要关闭马市,谁劝也不听呀。”

    闻言,邓黎月一惊:“关闭马市!为何要关闭马市?”

    “这个……”实话,孙校尉也不明白祁楚枫为何要关闭马市,明明祁楚枫自己凶犯极大可能已经逃出城去,“可能将军担心凶手混杂在马市之中有危险吧,又或者是她认为凶犯与荒原人串通,用关闭马市来惩戒荒原人。但是马市是国策,岂能为了泄愤关就关,将来圣上追究下来,莫是将军,就连我等也都是要被追责的。”

    邓黎月连连点头,她是商人,对马市的重要性自然再清楚不过,在没有任何的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关闭马市,必然会引起人心浮动。

    “那两位……”孙校尉朝杨铭和程垚所在厢房努努嘴,压低声音,“将军嫌他们碍事,直接把人放倒了。”

    “啊?!”邓黎月吃了一惊。

    “若裴先生醒着,不定还能劝劝,可现下……夫人,此事因你而起,不如你劝劝,不定将军能听得进。”孙校尉朝她道。

    “我……”

    邓黎月丝毫没有把握。

    孙校尉焦虑道:“将军已经让人调兵去了,行不行的都请夫人试一试。”

    虽然惴惴不安,但此事实在干系重大,邓黎月思前想后,点了点头:“那我试试吧。”

    孙校尉一喜,径直接过她手中的铜盆:“多谢夫人,我去水。”

    轻轻推开门,看见祁楚枫已然守在裴月臣榻旁,她双目定定望着他,焦灼之情溢于言表,叫人看了动容。邓黎月也是女子,与祁楚枫一同前往荒原这些日子,早已心有所感,眼下再看裴月臣受伤之后祁楚枫的模样,心里已然明日了些什么,更加自责。

    鼓足勇气,她整整衣袍,行到祁楚枫身旁,轻声道:“将军,可否借一步话?”

    祁楚枫抬眼瞥她,复看向裴月臣,目光胶着,片刻之后才起身,朝邓黎月了个“外间话”的手势。

    邓黎月跟随着她行到屋外。

    等掩好门之后,祁楚枫才问道:“夫人有事?”虽然形势危急,她心若火焚,但对邓黎月仍是有礼有节,并不敷衍怠慢,全因邓黎月是裴月臣看重的人。

    孙校尉端着铜盆,避在墙角处,忐忑偷听。

    “我听将军要关闭马市。”邓黎月诚恳道,“我自知人微言轻,不敢对将军的军令有异议,只是此事全因我而起,月臣哥哥受伤中毒也是被我连累,关闭马市牵连甚大,还请将军三思而行。”

    “此事其实与你无关,请夫人不必自责。”祁楚枫坦诚道,“去年我军剿灭了东魉人的老巢,其残部余孽怀恨在心,一直伺机报复。今日原就是他们针对月臣设下的局。”

    邓黎月一愣:“是他们设的局?”

    祁楚枫点头,也不愿再做过多的解释,只道:“所以夫人不必有负罪感,此事归根究底是我太过疏忽大意,责任尽在我一人身上。”

    “将军……”没想到祁楚枫会这样,邓黎月心下感动,即便祁楚枫是看在裴月臣的份上才对她这般礼遇,也叫人感动不已,“多谢将军宽慰,只是关闭马市一事,还请将军三思。我也是商户,知晓马市的重要性,的严重点,一场马市的交易,是能直接左右一支商队存亡命脉,突然关闭马市对他们而言……”

    “我知晓。”祁楚枫断她,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知晓此举对他们不公,但是眼下这个情况,我也只能如此。”

    邓黎月不解:“将军的意思是?”

    “如今凶犯极有可能已经逃出城去,荒原太大,难以搜捕,唯有借助荒原人才有可能抓到他们。”祁楚枫苦笑一声,“用关闭马市相要挟,利益相关,有了切肤之痛,他们才会尽心尽力搜捕凶犯,找到解药。”

    闻言,邓黎月此时方才明白过来,祁楚枫真正的用意原来如此。荒原人不会在乎裴月臣的死活,何况马市交易当前,即便挂出悬赏,恐怕理会的人也不会太多,所以祁楚枫才不得不用这等极端的手段。

    裴月臣的性命固然重要,但是为了他,关闭马市,置朝廷国策于不顾,甚至不惜放倒两名朝廷命官,简直在冒天下之大不韪……邓黎月倒吸一口冷气,看向祁楚枫:“将军,你……”

    从初见、到沥雪枪,再到荒原之行,邓黎月隐隐能感觉到祁楚枫对裴月臣深藏的情意,然而直至这刻,她才意识到这份情意是怎生模样,扪心自问,即便是当年的自己,也绝计做不到这般田地。

    “夫人若是累了,就歇一歇。”祁楚枫抬眼看向孙校尉躲藏的墙脚,意有所指道,“在此间,你只须照顾月臣,不必理会其他人,其他事。”

    眼前的祁楚枫,心志坚毅,绝非自己能劝得动的人,邓黎月朝她施了一礼,返回房中去。

    孙校尉抱着铜盆靠着墙,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悄悄探出头,见祁楚枫已经离开,这才松了口气。瞥了眼程垚所在的厢房,紧接着又看见赵师爷领着大夫匆匆进了后院,他连忙缩回头,生怕那位师爷又生出别的事来。

    “头儿!”

    冷不丁身后有人唤他,把孙校尉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留守军所的兵。他一把把兵揪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我问你,杨大人是怎么回事?”

    兵一脸惶恐,犹豫道:“祁将军让我当没看见。”

    孙校尉敲了他一记爆栗子:“快,废什么话。”

    兵先谨慎地左顾右盼,然后才附到孙校尉耳边轻声道:“祁将军往茶里头下药了,是安神的药。她不让我端,是她自己端过去的。”

    不让兵端茶,多半是不愿牵连旁人,给朝廷命官下药这等罪名够拖出去杀头的。孙校尉对祁楚枫心存感激,想了想,叮嘱他道:“这事你就当不知道,谁问都不知情,记着了?”

    “我是算这样的,可您不是……”兵冤枉地摸了摸头上被他敲的地方。

    “废话,我是别人吗?机灵点!”

    孙校尉又敲了他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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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车毅迟率兵进城。祁楚枫领兵行至马市,命兵士分批把守在各个要道。

    封城之后,马市虽还在进行中,但由于许多货物进不了城,许多交易悬而未决。阿克奇屯的上万张羊皮都在城外,急着成交,好做银钱交割,没想到遇到这事,正自焦心不已。此时看见祁楚枫率兵过来,心中一喜,以为她是来平定局面,让马市尽快恢复正常。

    马市中有一高台,上悬一铜锣,每每有银两过万的交易,便有人爬上高台,用槌子敲响铜锣,高声诵出卖家买家以及交易银两,例如“李家商队收丹狄阿克奇八千上等羊皮,一万五千两纹银。”这是祁老将军在世时定下的规矩,一则增进马市繁荣;二则也是避免有人浑水摸鱼,一货两卖。

    祁楚枫登上高台,拿起老旧的槌子,连敲三下铜锣。

    “铛!铛!铛!”

    锣声初歇,马市一片静寂无声。

    祁楚枫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未有犹豫,朗声道:“今日于马市之上,有凶犯着丹狄服饰当街行刺!”

    听到丹狄服饰四字,阿克奇心中一惊,紧盯住祁楚枫。

    “北境与荒原一向和睦,但若有人勾结凶犯,意图生事,本将军也绝不轻饶!”

    她的话显然意有所指,底下静悄悄的,无人敢再话。

    祁楚枫的目光缓缓从众人身上巡过,然后重重道:“为免凶犯继续作恶,从即刻起,关闭马市!”祁楚枫重重道。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炸出一片哗然之声,事关生计命脉,莫是荒原人,便是中原客商也是大惊失色。

    祁楚枫又重重敲了一下铜锣,待底下安静,才接着道:“若诸位有凶犯线索,请速来报。凶犯归案之时,就是马市重开之日。”

    罢,她步下高台,命车毅迟开始有序将荒原人疏散出城。

    “少族长!”

    “少族长!这可怎么办?”

    “关闭马市,咱们这些羊皮……”

    族人皆手足无措,七嘴八舌地问阿克奇。

    阿克奇心急如焚,想要挤上前与祁楚枫话,无奈人实在太多,又有兵士持戈阻拦,一时根本过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祁楚枫离开。

    车毅迟按祁楚枫的吩咐,随即安排荒原人撤出归鹿城。两千兵士持戈□□,无人胆敢闹事,不多时便将荒原人尽数撤出城外。

    祁楚枫回到军所内,刚进门,等候着的刑医官便急急迎上前。

    “将军,那名凶犯应该是口服过解药,药性尚在他体内,之前洒在他伤口上的毒正在慢慢消解,无法拿他来试解药。”

    他体内居然还有残存解药,祁楚枫扶额皱眉,恨不能把那名东魉人活剐了。

    “而毒药的成分太多,所以我现下只能针对其中的几种先试着配置解药,试试能不能延缓毒性发作。”邢医官接着道。

    “好!老邢,只要能救月臣,你尽管放手去做。”祁楚枫道。

    得到将军的首肯,邢医官点点头,带上医童,匆匆前往城里的药铺去抓药。

    祁楚枫行至后院,进了后厢房,轻轻推开门——裴月臣依然在昏迷之中,邓黎月依然守在他身边。

    祁楚枫能听见邓黎月轻轻的压抑的抽泣声,腿迈了一半,迟疑片刻,没有再迈进去,默默立在原地望着他们俩,过了好一会儿,复悄悄关上了门,靠在旁边的墙上怔怔出神。

    ******************************

    归鹿城的城门处,阿克奇与族人们不得不按着兵士的安排退出城外。眼看数万羊皮卖不出去,阿克奇心急如焚,一直在左顾右盼,直至看见车毅迟,连忙高声呼喊。

    “车将军!车将军!”

    车毅迟看见阿克奇,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施礼问好:“少族长。”

    “车将军,凶犯与我丹狄族无关,我愿以身作保。”阿克奇焦急道,“马市不能关啊!”

    其实也知晓关闭马市不妥,车毅迟无奈道:“这是将军的命令。”

    阿克奇一把拉住他,急切道:“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车将军,请你带我面见将军,我来向她解释!”

    车毅迟面犯难色,迟疑道:“军师重伤,危在旦夕,现下将军恐怕没有心思听你解释。”

    阿克奇急道:“关闭马市,涉及到数十万荒原人的生计,也是会出人命的!车将军,你是祁老将军多年旧部,今日情形,若是老将军在世,也会站在我这边。”

    车毅迟沉默,一时不能决断。

    此时在城门处,展目望去,都是挤挤攘攘的荒原人,老旧的衣袍,因常年风吹日晒而皲裂的皮肤,比实际年纪看上去更加显老。他们也都在看着车毅迟……

    “车将军,我只是想向将军解释清楚,我不会胡来。”阿克奇焦灼地看着他。

    终于,车毅迟点头:“好,我带你去见将军。”

    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看到了些许希望,阿克奇谢过车毅迟之后,转头吩咐自己的族人:“你们先退出城外,守好货物,不可乱动,一切等我回来。”

    族人纷纷颔首,连声答应。

    军所内,赵师爷正咄咄逼人地追问杂兵。兵贴着墙根站着,低垂着头,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孙校尉就站在旁边,双手抱胸,一声不吭。

    “大夫了,我家大人肯定是吃了什么东西才会这样,怎么叫都叫不醒!”赵师爷气势逼人,“你!你端上去的茶点是不是下了药?”

    兵缩着肩膀,嘴巴倒是很严实:“大人明鉴!卑职什么都不知道啊!”

    “端茶倒水是不是你负责,你怎么会不知道?”赵师爷质问。

    兵答道:“茶水点心都是干干净净的,的们平常也吃这些,没人中毒。”

    “可我家大人还在昏睡中。”赵师爷气恼,伸手一把抓住兵的衣襟。

    孙校尉立时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斜斜跨出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赵师爷和兵之间:“赵师爷消消气,我手底下的人我还是有数的,就算借他十七八个胆,他也绝不敢对杨大人起歹心。”

    “我家大人来这里之前可一直都是好好的。”赵师爷看出孙校尉想护短,咄咄道,“来了这里之后怎么突然就昏过去了?!”

    孙校尉只能捣糨糊:“邢医官不是了嘛,太过劳累,只是睡着了而已。您自己也请了大夫过来,怎么的?”

    “大夫,我家大人应该是服用了安神的药物,分量颇重,才会一睡不起。”

    “呸呸呸!”孙校尉往旁边吐了口唾沫星子,才道,“不吉利的话可不能乱,怎么会一睡不起,邢医官了,睡一晚就好。”

    赵师爷也是一时情急错了话,没想到被孙校尉这老狐狸揪住把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强硬道:“总之,我得弄清楚,到底是谁给我家老爷下的药?”

    “下什么药?给谁下药?”

    祁楚枫慢悠悠从风雨连廊那头转过来。

    赵师爷看见她,连忙施礼:“祁将军!大夫我家大人可能是服用了安神的药物,所以才会昏睡过去,的正在追查下药的人。”

    “安神的药……”祁楚枫挑了挑眉,道,“不会吧?茶水和点心我也用了,我不就好好的嘛。”

    “可是……”

    赵师爷话未出口,便被祁楚枫断:“对了,茶水还是我亲自冲泡的,难道你是在怀疑我给杨大人下了药?”

    “的不敢。”赵师爷就算这么想,也绝不敢这么出来。

    “除了昏睡以外,杨大人可还有其他不良症状?”

    “那倒没有。”

    祁楚枫不耐烦地摆手道:“既是如此,和老邢的一样,睡一觉醒了就好。等杨大人醒了,再请他仔细回忆,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若当真有人敢对杨大人下药,本将军一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她既然这么,赵师爷也不好再什么,只得拱手道:“但凭将军做主,的告退。”

    待赵师爷离开之后,祁楚枫才看向孙校尉和那名兵,淡淡道:“行了,这事你们别管,他再找你们麻烦,就让他来找我。”

    孙校尉点头,轻声问道:“杨大人……明早真能醒?”

    祁楚枫瞥了他一眼,道:“能醒,老邢了包票。”

    “那就好那就好。”孙校尉这才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祁楚枫拍拍他肩膀,没再什么。此时正好车毅迟匆匆从前院绕过来,禀道:“将军,阿克奇求见!”

    此前已经料到阿克奇必定心怀不满,祁楚枫只问道:“他们没闹事吧?”

    “没有。”车毅迟顿了顿,“东魉人一事,阿克奇认为将军对他们有误会,所以想当面向将军。”

    阿克奇此举早在祁楚枫意料之中:“他在哪里?”

    “在军所外候着。”

    “请他进来吧。”

    车毅迟见将军并无怪罪之意,暗松口气,领命出去。

    在面见阿克奇时,祁楚枫将周遭的人都遣开,换了一幅面孔。

    阿克奇甫一进厅堂,便看见她寒着脸坐在正面的太师椅上,即便抬眼看他,目光也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冷漠,与之前在荒原的态度大相径庭。

    “将军!”阿克奇施礼,礼数不得不比往日更加周全。

    祁楚枫冷冷地看着他,甚至没有让他落坐的意思:“少族长有事?”

    阿克奇上前一步,急切而恭敬道:“将军,我身为丹狄族少族长,我可以为族人作保,在马市上行凶的绝非我族中人。此事定然是误会,请将军明鉴!”

    “我知晓,凶犯并非丹狄族人。”

    祁楚枫抬眼看他。

    阿克奇微怔:“将军知晓?”

    “他们是东魉人,我当然知晓。”祁楚枫语气骤然加重,“但是你来告诉我,为何他们会穿有丹狄服饰?他们又是如何经过城门盘查进入马市?还有……东魉人老巢已被剿灭,这些东魉余孽究竟是如何在荒原上活过这个冬天的?”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阿克奇顿时愣住,呆了片刻才道:“将军是怀疑……我们收留了东魉人?”

    祁楚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神锐利。

    “将军,绝无此等可能!”阿克奇急道,“东魉人也是丹狄的仇敌,我族人绝不可能收留他们,更不用还帮助他们进马市。”

    祁楚枫腾地站起来,一手指向后院的方向,怒道:“难道这些东魉人是从天而降吗?还是我编造出来的?月臣现下就在后面躺着,中毒已深,生死难料,我难道会用他的性命来诬陷你们?”她的声音已有些沙哑,双目盛满怒气,死死盯着阿克奇。

    阿克奇语塞:“……”

    “少族长,多无益,你若想要证明族人的清白,要么拿住东魉人,要么寻来解药。” 祁楚枫重重道,“只要月臣脱险,我即刻重开马市,并且既往不咎。”

    “将军,我族确实不曾勾结东魉人,更不可能帮着东魉人行凶。我现下就可以对将军许诺,来日只要在荒原上发现东魉人的行踪……”

    祁楚枫断他,面沉如水:“没有来日了,月臣命在顷刻!他若……”她猛然停口,声音哽在喉咙间,顿了半晌,“我会将此事如实禀明圣上,并且请旨关闭马市,待全面剿灭东魉人之后再做算。”

    “……”

    阿克奇惊得立在当地,什么话都不出来。他很清楚祁楚枫话中的分量,若彻底关闭马市,荒原与衡朝不再通商,对于衡朝而言,虽有损失却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对荒原而言,无异于是致命一击,一棒子将他们回到从前艰难而窘迫的生活。

    看着阿克奇的神情,祁楚枫也知晓这话太重,微微别开脸,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阿克奇,现下我要解药,只要解药,你懂吗?”

    阿克奇没有再回答。

    片刻之后,他转身离去,脚步急促。

    祁楚枫静静地站着,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直至此时,僵直的脊背方才放松下来。尽管无人看见,她还是低垂下头,隐下愧色,慢慢步出厅堂。此刻已近黄昏时分,四下无人,寂静无声。她原想去后院看月臣,却不知怎得,胸口气闷难当,一口气喘不上来,扶着柱子就地坐下,在石阶上调息。

    一道斜阳落在她的脚下,随着天光渐沉,慢慢褪色。

    有一双官靴行到她面前,黑青布面,靴面与靴底的接缝处能看见重新缝纫过的痕迹,祁楚枫不必抬头也知晓此人是谁。

    “你醒了。”她淡淡道。

    程垚原本是一肚子的怒火,尤其是后脖颈青紫了一大块,一摸就生疼,可看见祁楚枫坐在石阶上无力的模样,再大的怒气也发不出来,沉默了片刻,撩袍径直在她旁边坐下。

    祁楚枫疲倦道:“你上折参我吧,照实,我不会不认的。”

    程垚一听,火气立时又冒上来:“你非得这样做吗?”

    祁楚枫不作声。

    “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逼荒原人替你找出凶犯。”程垚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没有圣喻就关闭马市,还有……杨大人还在里头躺着,这些可都不是事,即便你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圣上也一样会降罪。”

    “我知道。”祁楚枫长长地吐出一口长气,感觉胸腔没有那么闷了,“最坏的情况,不过就是把我这个左将军撤了。我认!”

    程垚骤然转头看她,压低声音:“你疯了……革职你都在所不惜?”

    “所以,你不用再劝我了。”祁楚枫似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他,“你醒得也太早了些,若不介意我还是把你晕过去吧,圣上面前,不至于怪你劝阻不利。”

    程垚不理会她这话,眉头深皱问道:“你当真不后悔?”

    祁楚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于我个人,没甚可后悔;于荒原,我确实有愧于心,但眼下也只能这样了。但凡有其他办法,哪怕是用我的命来换解药,我也绝不至于用此下下之策。”着,她不欲多言,起身朝里头行去。

    “将军……”

    程垚也跟着起身,焦灼地唤她。

    祁楚枫没停步,也没有回头,背身抬手摆了一摆,示意他不必再劝下去了。

    夕阳已沉,暮色漫入庭院,程垚立在当地,又气又恼却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