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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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复的噩梦

    高仁源脸上的肌肉仍在剧烈抽搐,他紧抿嘴唇,沉默了很久,才道:

    “你以为所有问题都有答案吗?如果你想不通,你就想想,如果我当时不顾一切把他们救了,我会是什么下场?!”

    “你嫂子和你三个侄子什么下场,你姐姐,还有你楼家的哥哥姐姐,他们全家老少几十口人,会是什么下场?!”

    “你没看见大院里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些被下放的人,有几个能平安无事熬到最后?”

    “是不是我们所有人陪着死了,你才觉得公平?”

    “你自己现在也已经为人丈夫、为人父母,如果换成是你,你会不会把你妻儿往火坑里推?”

    “如果你能不顾妻儿的死活任性妄为,那你就当我今天的话全是放屁!!”

    “如果你做不到,就给我闭嘴!你,没有资格教我做人!!”

    高仁源声若洪钟,一字一句,震颤人心。

    高智源的眼泪终于下来了。

    他来不及抹掉眼泪,一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

    门外,蒋慧娥与高新要去追。

    高仁源一声爆喝:“不要管他,让他自己反省反省!都是老爷子惯出来的坏毛病!”

    蒋慧娥眉头紧皱走了进来,大声抱怨:“他没回来时,你天天惦记,他刚回来你就跟他吵,你非把他吵走了才安心吗?”

    高仁源把自己摔在椅子里,垂着头,不再话了。

    另一间屋里,马璇抱着孩子,也听到了兄弟两个吵架的声音。

    她的心一直揪着,当她听到摔门而去的声音时,连忙把孩子放回床上,让保姆看着,她匆匆穿上棉袄追出门外。

    来到门外,下了楼。

    院里亮着几盏昏黄的霓虹灯,马璇左右望望,没有看见高智源的影子。

    “智源——智源——”

    她一边找一边喊,却始终没有回应。

    在楼前的一片空地上没有找到高智源的踪迹,她就往后走,来到后面那一排楼。最后,终于在一栋楼前的花坛里,看见一个黑影。

    虽然看不清面貌,但她确定,那就是高智源。

    高智源坐在花坛边沿,背后是几棵枝繁叶茂的冬青。

    与高大繁茂的冬青相比,他显得单薄瘦弱、形单影只,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找到人,马璇总算放心了,她一步步靠近,轻声叫道:

    “智源?”

    高智源像是没听到一样。

    等走到身边,马璇才发现,高智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前面的那栋楼。

    马璇看了眼那栋楼,楼此时灯火通明,估计里面住满了人家,时不时传出话声和广播声。

    高智源突然开口道:“媳妇儿,我以前,就住在这里,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马璇这才明白高智源为什么会跑到这里,原来这里以前是他的家!

    马璇心里一紧,像有只大手在她心脏上使劲捏了一下。

    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把他搂进自己怀里抱着,摸着他的头:

    “智源,想家了你就出来,想爸爸妈妈了,你也出来,你不跟别人,可以跟我。”

    高智源伸手抱住媳妇儿的腰,忽然哭了:“爸爸妈妈他们就死在这里,躺在门口,一动不动,不论我怎么喊,他们都听不到。是我不好,爸爸妈妈那么疼我,我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我没保护好他们,是我不好!”

    马璇不禁潸然泪下:“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再怪自己。”

    高智源还是哭:“如果他们活着多好,我想让他们看看你,他们肯定会喜欢你的,也会喜欢霜霜和择。”

    “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看着你结婚生子,变成一个有担当的大男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爸爸,他们很高兴,为你感到自豪,真的,他们都看得到。”

    高智源把脸埋在马璇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马璇就这样一直抱着他,直到他哭够了,不再哭了,又陪他坐了半夜,一起望着这栋楼,听他讲起时候的事。

    一直讲到楼上的灯全灭了,整栋楼与黑夜融为一体。

    然后,插在心里多年的那根尖刺,终于开始软化。

    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完全拔出来,但早晚有一天会在岁月的冲刷下逐渐被磨平。

    到了深夜,高智源发觉身旁的媳妇儿已经被冻的嘴唇发紫,两个人手牵着手回去了。

    ——

    这天晚上,高仁源又重复了那个噩梦。

    这个噩梦他已经重复做了好几年,每次都大同异,而且混乱无比,没有头绪。

    仿佛所有人处在一个动荡的球体里,所有人随着球体的滚动来回翻滚,不停翻滚。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他的老父亲和继母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死状凄惨。

    几百张狰狞狂怒的面孔冲到楼下,疯了一样大喊,把人放出来,把人放出来!

    哗啦啦——

    他家的玻璃被砸碎了,不停有东西扔进屋里。

    而他,正拿着枪站在人群之中,一群人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冲来。

    他很害怕,左右看看,忽然又看见他的弟弟倒在血泊里,被一群人围攻,眼看着要断气。

    他举着枪朝人群大喊:

    住手,我要开-枪了——

    我要开-枪了——

    有个人忽然转过脸,朝他狞笑:

    你不敢开枪,你一开枪,就崩断了这根绳子,他们所有人都得死!

    高仁源这才看见,他的妻子孩子,兄弟姐妹,一共几十个人,全都悬在一根绳子上挣扎呼叫。

    绳子下面,是万丈深渊。

    只要绳子一断,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

    怎么办?

    开不开枪?

    一边是即将送命的弟弟,一边是所有人的命运。

    他该如何抉择?

    他的世界越转越快,快的他眼花缭乱。

    他的神经快要断了,脑子像要炸了一样疼,无数个声音在他耳边咆哮,他被逼到了角落,退无可退。

    眼看着弟弟浑身是血,顷刻间就要送了命,他忽然把心一横。

    子弹上膛,扣动扳机!

    就在枪-响的那一刻,在绳子断裂的那一刻,他忽然醒了。

    醒来浑身湿透。

    ——为什么还是一样的梦,一样的场景?

    为什么每次都要面对同样的抉择?

    这些年,他几乎每晚都要在噩梦里做同样的选择题。

    而这个噩梦的长短,取决于他犹豫的时间。

    犹豫越久,噩梦越久。

    而噩梦总是在他开-枪的那一刻结束。

    躺在身旁的蒋慧娥再次被他吵醒。

    蒋慧娥长叹一声,咕哝着问:“那么多年过去了,现在都结束了,智源也回来了,你怎么还在做噩梦?”

    “不知道。”

    高仁源努力平定下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逐渐从梦里挣扎出来。

    蒋慧娥又劝:“睡吧,都结束了,人也回来了,安心睡吧。”

    高仁源却没有接着睡,他像往常一样,掀开被子下了床,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没有滤嘴的香烟,抽出一根,用火柴点上,走到窗口抽烟。

    白色的烟圈缓缓上升,消失在头顶,悄悄染白了他的头发。

    他试着感受这所房子里每个人的呼吸,心里沉甸甸的踏实。

    抽完烟,等身上的汗晾干了,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闭上眼,在心里默念:

    睡吧,已经都结束了。

    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一个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