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十二章 好眠
第十二章
开元帝竟病得这么厉害?
苏昭昭也忍不住往前靠近几分。
开元帝的眉心已经皱成了一团结, 他的咳嗽停了下来,但双颊泛红,唇色却越发黯淡的一点不见。
都病成这样了, 罢了大朝, 却出来这样胡闹, 周遭人也没一个敢拦……这开元帝, 还当真是任性至极。
虽然是这么想着,但身为这一场胡闹“源头”的苏昭昭,心下也多少有些惭愧,一时间不出话来。
御辇之上, 开元帝被服侍着吃下了那一碗药茶, 但看起来也好的有限,方才只是双颊泛红, 现在叫温热的药茶一激, 整个面上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但他却还觉着冷似的, 无意识伸手,将银色斗篷盖得更紧。
“陛下,若不然,还是回宫,宣太医再来瞧瞧?”
方才冒出来的总管太监问的心翼翼,瞧那模样, 若是开元帝出一个不字, 他便立时不敢多言,会诺诺退下似的。
好在开元帝并没有任性到这个地步, 他微微垂眸,未置可否,见状, 总管太监便立即伸手,招呼随侍的宫人上前,将御辇稳稳的又抬起来,顺着来回重新往乾德殿中去。
宫人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开元帝也紧闭双眸,没有提及刚才还将他气得半死的宫女。
一时间,苏昭昭倒似是被遗忘了一般,被众人撂在了当下。
若换个旁的,面皮薄的年轻姑娘家,遇到这样情形,或许就自个留下,孤零零的回承乾宫去了。
但苏昭昭不是。
她当然不会走。
人在生病的时候,心理也会比正常时脆弱很多,即便是恶名在外的暴君也不能例外。
趁他病要他病。这个时候不留下趁势追击,苏昭昭真是白活了这两辈子。
陛下对这“甄七巧”的特殊与容让,苏昭昭自个能察觉出来,宫人们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苏昭昭身份微妙,开元帝不开口,剩下的宫人自然也没一个敢拦,就这般,还当真让她一路随性,大大方方的踏进了帝王寝宫。
御辇停于殿外,总管太监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开元帝一把甩开。
但再乖戾倔强的性子,也终究是生病的血肉之躯——
开元帝站起之时,仍是明显的踉跄了一下。
苏昭昭见状,十分自然上前扶住他。
“甄七巧。”开元帝的声音嘶哑,因为离得近,还能听到微微的气音。
苏昭昭闻声抬头,开元帝身形颀长,比她正高一头,抬头看去,正对着开元帝的面色阴郁,眼眶猩红——
简直见之可怖。
但在苏昭昭眼里,看到的却是开元帝因病透出些湿润的眼眸,再加上他俊美至极的白皙容貌,竟违和的露出几分可怜。
连先前那样阴骘骇人的暴君,苏昭昭都莫名的毫不畏惧,更何况是眼前这模样的病患?
苏昭昭飞快的垂下眼角,用力的攥紧手心,掌心传来的痛意果真让她面色一苦。
苏昭昭顺势低眉,一开口,便带了哭音一般,满是不出的担忧悔恨:“都怪我,竟不知陛下病了,还求陛下出门钓鱼,陛下若……”
“闭嘴!”
没等苏昭昭演完,开元帝语气暴躁的断了她。
帝王震怒,周遭的内侍宫娥都吓的跪地低头,身形瑟瑟。
苏昭昭也吓了一跳,在也跪下认罪的选择上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壮着胆子偷偷抬眸。
在她的目光下,开元帝神色阴沉,面上看穿一切的冷厉嘲讽:“装模作样,吵得朕头疼。”
罢,便也一把甩开她,龙行虎步的自顾进殿,身后的银色斗篷都被他荡起半圆的弧度,气势逼人。
病成这样还这么拽,也不怕脚下一软,摔个大马趴……
苏昭昭在心里偷偷道,不过被这么一训,她也的确不敢再胡闹,只老老实实的跟在身后进到殿内。
显然,那位总管内监是提早派了人先跑回来安排过。
方一进殿,便有御医上前诊脉开方。
三位御医,依次请过脉,便也给出了相同的结论。
“风寒入体,陛下万不可再出门受风,好好服药将养。”
“头疾可是又犯了?”
“必定是昨夜发热,又勾起了旧疾。”
“好在陛下头疾三年前就痊愈大半,以冷水冰敷,应当就无大碍。”
一旁苏昭昭听到这儿,也有些诧异——
开元帝还有头疼的旧疾吗?
头疼这病,最是磨人,病因又最是复杂难医,哪怕是她上辈子,也属于疑难杂症。
在这里落上这么个毛病,开元帝这运气当真是不太好。
开元帝对此也并不意外一般,听罢之后,便眉头紧皱摆了手。
一旁内监总管见状,熟练的放下竹帘,挡住刺目的光,燃气凝神清香,最后将殿内服侍的宫人都遣了大半,只留下寥寥几个,还都退到了顶天立地的多宝槅外,整个过程都林间流水一般,顺畅至极,几乎不闻声息。
显然,类似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了,御前宫人们应对都很是熟练。
只留下一个剩下原地的苏昭昭,立时就显得有些突兀。
总管太监魏宁海看看苏昭昭,面上也露出一丝尴尬无措,显然,是也摸不准要将她这个“新宠”怎么办。
苏昭昭也无声的朝他笑笑,没有多话,静静折起衣袖,净手之后,便照着太医的嘱咐,将丝帕在冷水之中浸润,敷在了开元帝的额头。
魏宁海略等一刻,见陛下并未出言制止,便一躬身,也悄没声儿的退到了木槅后。
——
苏昭昭放丝帕前,先伸手试了试开元帝额间的温度,与自己比了比后,发现并没有发热。
甚至还比自己的额头的温度略低一些。
那就不是为了降温,只是如太医所的一般,单纯冰敷缓解头疾了。
冰水的刺-激,让似乎已昏昏欲睡的开元帝重新睁开了眼睛。
看到苏昭昭后,他的眸光深沉,但紧皱的眉心放松,连神情都仿佛温柔了许多。
苏昭昭明白这是为什么。
昏暗的内殿,再加上病中的眩晕,加上她与旁人相似的容貌,更容易让人混淆梦境现实。
这么起来,在南越民间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黎暴君,与生母不和,亲手杀了亲爹,兄弟姐妹就更不必多,除了黎天睿还关在静平宫里,剩下的在传闻里也都没一个活下来。
好容易有一个真爱,八成也早死了——
这命,是真够苦的。
没错,在苏昭昭想来,开元帝身为天下之主,坐拥四海,心有真爱,却只能靠找替身赝品来凭吊追思,最大的可能就是真人早已死了。
苏昭昭并不算当某个人的替身。
但为了祁大哥的仇,她也不介意利用这一点。
苏昭昭的声音柔和起来:“陛下还有哪里不舒服?若不然,奴婢找他们用细牛皮包上磨好的碎冰拿来冰敷,牛皮薄软,也不像帕子这样湿漉漉的,应当会更舒服些。”
她原以为这样的温柔殷勤,会让病中的开元帝受用。
但下一刻,苏昭昭却发现开元帝的眼神瞬间清明了。
他的神色冷峻:“你当真是不怕死。”
“奴婢自然是怕死的。”
苏昭昭一顿之后,又将旧话重提:“只是比起死,奴婢更想讨陛下喜欢。”
开元帝又是一声低哑的冷笑。
苏昭昭:“天下的人,哪一个不想讨陛下喜欢呢?”
开元帝:“天下之人,没有第二个如你这般大胆。”
苏昭昭看着憔悴之中,都带着某种破碎美感的开元帝:“那许是旁人……都不像奴婢一般,倾慕陛下。”
这话也不算骗人,这暴君长着这样一张脸,正常人谁不爱慕的好颜色?
这么一想,苏昭昭的话就的越发真挚了。
面对着心爱之人……十分相像的人,这般真挚的表白,哪一个正常人能抗拒的了?
开元帝就能。
他微微闭眼,一句残暴至极的威胁,叫他的云淡风轻:“这样的话再听见一句,朕就割了你的舌头。”
苏昭昭试图挣扎:“奴婢待陛下满腔真心……”
“欺君之罪论律当斩。”
言下之意,就是只割了舌头,已算是占了便宜。
开元帝睁开凤目,看着瞬间沉默的苏昭昭,带着明显的恶意,故意问:“怎的不了?”
苏昭昭紧紧咬住危险的舌头,恶狠狠:“陛下有旨,奴婢自然不敢不听。”
她发现自己这句带着脾气的话出口之后,开元帝的面色反而松快了,甚至瞧见什么有趣玩意似的笑了起来。
明白了!他的真爱肯定没给过他好脸色——
这个暴君肯定是单相思!呸!
苏昭昭拿过帕子转身重新浸水,趁着拧水的时候,偷偷的做了两个深呼吸,这才能在再转身时,管理好自己不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
她把换好的帕子重新放在暴君额头,算重新开头:“陛下还有什么想要的?”
苏昭昭的本意问的,自然是衣食住行这样的事,她能够帮得上忙,顺带讨好的。
但是开元帝这个暴君沉思片刻后,却:“朕想出兵伐戎。”
苏昭昭的动作明显的停顿了一瞬,伐戎,挺好。
她要想帮忙,就只能杀了黎天睿之后,还没死的话,效仿花木兰从军杀敌去了!
她干笑着:“陛下,还当真是雄才大业,令人佩服。”
好在开元帝这一次像是没听出她的言不由衷,只一手抚在额角道:“你又想干什么?”
苏昭昭因这问题沉默一阵儿,轻声道:“奴婢……想要回家。”
开元帝乜斜着眼看她一眼,似乎是十分瞧不上她这不值一提的愿望。
苏昭昭:“陛下不知,这事儿其实难得很,陛下英明神武,出兵伐戎不过早晚,奴婢却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回家。”
“巧言令色。”
开元帝冷冷一笑:“既已入宫,就一辈子都是朕的宫女,你当耍几句口舌心机,就能让朕恩典许你归越不成?”
苏昭昭弯着嘴角:“陛下圣明,奴婢也并不想回南越去,回去也没什么用处,便是回去,也不是我想回的家了……”
她的低低的、轻轻的,带着怅然的叹息,像是在感叹世事无常,又仿佛带着旁的意味。
但这样的天马行空、自自话,却反而让开元帝生出了一股莫名熟悉的安心感。
寝殿内无风无声,窗纱薄淡,轻拢春晖,额间隐隐的刺痛在丝绢浸来凉意中缓缓消弭——
他上次这般安心,是什么时候了?
在身旁人一句句的声音中,开元帝微微闭了眼睛,陷入了三年来的第一次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