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四朵雪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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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汪云汪霞姐妹俩的共同阻拦下,了了总算逃过一顿好打,就这汪老太还不消气,敲着木棍骂骂咧咧往堂屋去,汪云跨过门槛走进来,压低了声音对了了:“你你,让你干点活咋了,你不弄饭,还想下地啊?”

    她完,往外看看,见没人注意,继续问:“听奶,给你相人了,你心里咋想的?三叔呢?”

    了了没回话,汪云也不意外,三叔家这个妹妹时候还是挺活泼的,自打三婶义无反顾地走了之后,话就少了,在家里跟个隐形人似的。

    汪霞端着水碗捧给汪老太,汪老太干了一上午活确实也累,一气灌了下去,想想还恼,坐在院子里数落,自己命苦,摊上这么个没良心的儿媳,又孙女不懂事,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中午回家不知道把饭弄上,自己操劳一辈子不知啥时是个头。

    汪云还想再劝堂妹两句,结果就见堂妹一下从炕上站起来往外走,还是汪香留最先反应过来,尖叫:“不行!你不能去!那可是奶!”

    了了停下脚步,看向雪人,汪香留吓得冲她不停摆:“你想做什么?你想打人吗?还是想用你刚才那一招?你、你心被当成搞封建迷信的抓起来!”

    她喘了口气,继续努力服了了:“真的不能这么干,你别把奶的话当回事就行了,她就嘴上坏,我生孩子之前,奶干活摔沟里,把腿摔断了,她还找人拉车想送我去医院,婆婆在外头跟她吵架,大娘也不听她的”

    到这里,汪香留忍不住闭上眼睛,她狼狈地背过身去,不想让了了看见自己的眼泪,在她短暂的二十年人生里,所得到的爱意少得可怜,汪老太哪怕天天使唤她数落她不喜欢她,在她难产时那一点点雪中送炭,也足够汪香留感恩。

    汪云听不见汪香留的话,只知道堂妹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站着不动,劝道:“你啊,别跟奶吵仗,你对象,嫁妆不还得奶给你打点?”

    汪老太喜欢孙子胜过孙女是不争的事实,但孙女出嫁,她也不像其他人家那抠抠搜搜,该给的都给,还会从自己私房钱里匀一些出来装面儿,汪云打搁村里长大,她觉得比起来奶已经很好了,那还有嫁妆就一双新鞋的呢!

    汪霞正好过来,她跟汪云都听了堂妹相人这回事,挺上心的,堂姐妹俩想法都一样,一家人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谁家闺女不是养到十八就亲,娘家有良心才给随大礼,娘家好,她们在婆家才能站稳脚跟,不至于处处受气,娘家兄弟出息了,婆家更是会高看她们一眼。

    汪霞:“你这么大的姑娘了,眼里得有活儿,脚勤快才讨人喜欢,姑娘家可不能懒,有什么活你瞅着顺就给干了,旁人看了欢喜,自家人看了不也高兴?”

    了了走回炕边,重新坐了回去,汪云接过汪霞的话:“霞姐得对,你也不了,以后亲你还能不往家里来了?跟娘家闹崩,婆家咋还能看得上你?到时人家打你骂你,你都找不着人给你撑腰。”

    了了重复她最后俩字:“撑腰?”

    “对啊,表舅奶家的娟子姐你知道吧?她男人不好喝酒?一喝多回家就打媳妇孩子,娟子姐那两个弟弟一上门,你看她男人还敢动不?”

    汪云理所当然的语气令了了不屑,她冷冷地:“我不用别人撑腰。”

    “那你男人要打你,你咋办?”

    了了:“我杀了他。”

    四个字让两个姐姐寒毛直竖,汪霞初始以为堂妹是开玩笑,可那表情那语气,怎么看都不像,她赶紧:“你啥呢!这话你也敢瞎!你不怕被抓去枪毙!”

    汪云也连连嘘声:“这可不敢乱!你胆子咋这大?以后不许了你听见没?杀人可是犯法的,咱家往上了数好几代贫农,成分可好着呢!”

    见她俩吓成这样,了了:“不用担心。”

    没等汪霞汪云松口气,她补充道:“我不成亲。”

    汪云扑哧乐了:“你这丫头片子就知道胡,咱村二十不结婚都成老姑娘了,你不结婚,以后老了谁管你?”

    汪霞也:“妹啊,刚才那种话你可千万不能再了,男人力气多大啊,俺家你姐夫,他拽俺一把,俺甩都甩不开。以后你男人要是打你,咱家里不还有好几个兄弟?怕他干啥!”

    了了歪了歪头:“我打得过。”

    “你就吹吧你,俺看你挑个水都费劲。”汪云笑话她,“男人劲儿可大了,俺爹瘦吧?个子也不高,过年村里宰猪,他跟大爷俩就能摁住一头大肥猪,男人要打你,你还能跑了?”

    上个世界力量没有消耗,因此冰雪之力恢复极快,但了了仔细想了想,如果是向之前那般,自己只能做一个没力气的孩子,似乎真的无法与成年人抗衡。

    她认真考虑过后,对汪霞汪云:“那我也不怕。”

    “打不过,我可以忍,也可以等,是人就有弱点,是人就会松懈。人的身体非常脆弱,太阳穴、咽喉、心脏、后脑我总能找到动的时候。如果这些都不行,我还可以下。”

    汪云与汪霞:!!!

    姐妹俩目瞪口呆看着堂妹,险些以为她疯了,雪人里的汪香留也一脸呆滞,她她她——她在啥?!

    “只要想反抗,就一定有会。”

    了了这番话并不是对这姐妹二人所,而是对自己,她不能保证自己无时无刻都能拥有冰雪之力,但她知道她永远无法忍受旁人踩在自己头上,更不能容忍任何人践踏她的尊严。

    坚冰即便在曝晒下融化蒸发,也有重新凝聚的力量。

    姐妹俩傻了眼,做梦也没想过能从向来沉默寡言的堂妹嘴里听见这样凶狠的话,她们甚至分不清堂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只知道当她这样时,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寒意自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怎么能有人敢这种话?她、她怎么敢的?

    汪霞喃喃着问了出来,了了奇怪地看她:“有何不敢?”

    只要别人不来招惹她,她自然也不会吃饱了撑着去欺负人,可如果有人枉顾她的意愿,要她做她不喜欢的事,那她千百倍报复回去,又有什么不对?

    从太离仙君开始,了了就明白一件事,不争不抢没有好下场,总有人欲壑难填,一个人如果想要不沾是非,首先便要有处理是非的能力,否则灾难一旦降临,就只剩下躺地上自怨自艾的份。

    汪霞跟汪云都有点不敢认她,两人也不想跟了了多话了,随便糊弄两句赶紧走人,汪香留虽然也害怕,却没法逃走,只能声:“你把霞姐跟云姐吓着了。”

    了了:“娟子姐那打媳妇的男人都没把她们吓着,我只是几句话,她们就吓成这样。”

    她不解地问:“是我的话疼,还是打在身上疼?”

    汪香留听不懂,她讷讷道:“霞姐跟云姐也是为你好才这么的”

    了了没有理会汪香留,汪霞汪云走了之后也没闲着,摘菜的摘菜,洗碗的洗碗,哪怕是赵春梅妯娌俩,也全在干活,汪家男人们跟两个孙女婿则围着堂屋桌子坐了一圈,汪老三不在,俩大人七男娃,还有俩孙女婿,一共九个男人,一张八仙桌都不够坐,挤成一团。

    汪老太瞅着了了出屋,没好气:“站那干啥,不知道拿板凳啊?”

    了了才不会听话,赵春梅开始盛饭,菜里没多少油水,她炒的菜舍不得放油,就拿点油往锅底一擦,炒出来的菜寡淡没味,这样不下饭,能多省点儿。

    但了了看见她偷偷盛了一碗虾米子多的藏起来,估计是要留给俩宝贝儿子。

    有孙女婿来,汪老太难得大方拿了三个鸡蛋,让赵春梅给打成蛋花放汤里,饭菜都先紧着男人们吃,汪霞汪云搬了几块木板出来,搁院子里枣树下架成一张“桌子”,于是男人们在堂屋吃,边吃边喝,一碗饭完了再喊自家媳妇添一碗,汪老二家的板凳没坐热乎,自己刚刨了几口,就起身去帮忙添饭了。

    汪老太很不满了了不听话,不许了了吃饭:“你不干活你就别吃!还使不动你了!”

    宫廷御膳了了都不怎么动筷,何况是农家粗茶淡饭,不吃就不吃,她转身回屋,气得汪老太拍筷子:“你长本事了是吧?你不吃,你不吃你也得刷碗!一会儿把碗给刷了!”

    她是真的,等吃完饭,赵春梅往旁边一撤,有闺女在,她不用刷碗,但汪老太不让汪霞跟汪云刷,而是叫了了,不刷都不行。

    因为家里没井,吃水都是出去挑的,所以平时刷碗洗衣都得去河边,她们村子有条怪干净的河,搁上游刷完回家再过一遍清水就完活。

    汪霞心软,想帮忙,汪老太拿眼一瞥,她怂了,汪云给了了使眼色,意思是别跟奶对着干,老太太想治你,那法子多了去了,何苦来哉?

    了了活了这么久,别洗碗做饭,她连厨房都没进去过,按汪老太叫她洗碗,她直接不干回屋也就是了,汪老太要是想打她,她也能还,可这回了了还真没这么干。

    她居然听话了!

    作为堂妹那番恐怖言论的听众,霞云觉得问题可能有点大,了了弯腰提起装满了碗筷的篮子,轻松往外走,汪老太盯着,她俩不敢去跟,转念一想,洗个碗这种事,有啥不能干?她俩一前一后嫁了人,家里这些琐碎的活,不都堂妹干么?

    完了没多久,就听到“啪”、“啪”的声音传来,还挺有规律,不知什么东西碎了能响这么大声,赵春梅瞅瞅汪老太,又瞅瞅妯娌乔红艳,当着汪老太面也没敢话。

    这时隔壁婶子挑着扁担从门口路过,看这家人坐院子里,就好心告知:“哎,婶,你家了了把碗给摔坏好几个,你快看看去吧!”

    汪老太一听,拔腿就走,其余人赶紧跟上,汪家出门右转就是河,这会儿大晌午,洗衣服的人不多,只看见那装碗筷的筐里完整的碗所剩无几,碎瓷片满地都是。

    汪老太脑子里嗡的一声,冲过去就要给了了来两下,结果她自己没看好路,噗呲一声踩到一片湿泥,一脚怼坑里去了,摔一狗啃你,赵春梅跟陈红艳都要心疼死了,家里碗就这么多,咋能摔啊!

    了了抬起,很不走心地:“滑了。”

    鬼才信她的话呢!

    十来号人吃饭,碗筷全让没吃饭的了了来刷,她哪能干呢。

    最后就抢救回来三个碗,其中一个还豁了口,筷子全顺水漂走了,汪老太被气得肚肠生疼,霞云无言以对,赵春梅想骂又不想太大声,怕给人听着,再传到桂芬婶儿耳朵里,这婚事一吹,她那两百块钱不得交出来?

    汪老太哆嗦着指头指了了鼻子:“你行,你真行!”

    了了:“谬赞。”

    汪老太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她想打孙女,可头也没个衬的家伙,等回了家,她直奔堂屋门口的扫把,抄起来就要给了了颜色看,了了回身躲开,抬击中汪老太腕,令扫把落地,她:“以后可以多叫我洗碗。”

    看汪家能有多少个碗够她洗。

    汪老大一看侄女敢跟老娘对着干,那身为长子且一家之主的骄傲瞬间迸发,蒲扇般的大掌就朝了了脸上挥,这一次了了连都没动,抬腿踢中汪老大腿弯,对方便不受控制跪倒在地。

    汪老二一看,也急了,老娘跟大哥都吃亏了,他哪里还坐得住?但他上去也是自取其辱,娘仨一个德性,汪老太又开始呼天抢地:“造孽哟!俺命苦,这摊上的都是些啥事儿哟——”

    赵春梅对了了喊:“你打你大伯,你没良心,你遭天谴!”

    两家五个儿子眼见亲爹倒地,纷纷坐不住,原以为五个人怎么着也能把了了抓住,结果却连人家一片衣角都碰不着,不仅如此,还都挨了一顿揍,了了已经非常收敛了,否则他们没命活到现在。

    凭什么他们坐在堂屋等人伺候,她就得被使唤去做饭洗碗?这是什么道理?

    汪云眼见再这样下去要出事,赶紧过来拦:“行了行了都别闹了,多大点事,过几天不大集吗?到时去集上再买几个回来就行了,行了行了啊。”

    汪霞去扶汪老太,汪云顺势把了了往南屋推,不让她再站外面,实话,看见自己亲爹被堂妹打,汪云心里很不舒服,但她也不能不管堂妹,一进屋,她就:“你咋脾气这么大?让你刷个碗,你把碗全砸了?这得啥家底能让你这么造?”

    “我没吃,凭什么我洗?”

    汪云:“你今天没吃,有本事你以后也别吃?”

    了了:“行。”

    她还敢行?汪云哑口无言。

    汪香留同样听明白了了干了些什么,她不像汪云责备,她:“你这样太浪费了,了了。”

    所有人都在了了做得不对,但了了不认为自己有错,首先她的确没有吃饭,其次她不喜欢洗碗,最后,汪老大汪老二还有五个堂兄弟都坐等吃饭不用洗,为什么她不能?

    “若不想浪费,他们自己洗就好了。”

    汪香留:

    总之汪云汪霞加上汪香留,三人没能服一个了了,汪家人快被气死又无可奈何,下午带着一肚子气喊了了扛锄头下地,她当然不会去,汪老太见她这么有本事,威胁她不干活就没饭吃,汪霞想提醒了了中午就没吃,结果被赵春梅瞪了一眼后愣是没敢开口。

    一直到了地里,汪老太都还在生气,汪香留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跟了了:“外面有衣服没洗。”

    了了看她,意思是:所以?

    “以前霞姐跟云姐没结婚,都是我们仨轮流洗的,现在她俩结婚了,洗衣服就是我的活。了了,你你现在既然是我了,就去把衣服洗了吧?我不想惹奶不高兴,她那时愿意花钱送我去医院,我一直都记得”

    了了才不会去洗,那一大盆脏衣服,女的男的都有,外衣外裤贴身衣裤样样不缺,让她给汪家人洗衣服?白日梦也不是这样做法。

    汪香留很忧愁,了了不愿意,她劝了两句,就没有再,看着那一大盆衣服,知道奶把它留这儿,就是存了让自己去洗的意思,这要是洗了,今天这事儿也就算过了,但要是不洗她真的不想让奶更生气。

    就在汪香留愁眉不展之际,汪家大门动了,一个敞着怀的男人从外头走进来,身上酒气冲天,醉醺醺的连路都走不稳当,这不是旁人,正是汪家老三,也是汪香留的亲爹。

    他人是喝迷糊了,但还认路,跌跌撞撞推开门,也不朝自己那屋去,眼里有床就扑,被了了一脚踢开。

    汪老三今年四十出头,汪家三兄弟就属他结婚最晚,主要家里穷,他长得还行,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身高也不算矮,是三兄弟里最像样那个,可惜是个酒鬼。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穷,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人穷志就短,汪老三也一样,长期酗酒让他的体态看起来过于颓唐,精神头又差,了了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很想挖个坑把他埋起来。

    汪香留是个爱干净的人,她的床褥虽然洗得发白还打补丁,但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真要让汪老三躺上面睡一觉,这铺盖直接扔了得了。

    汪老三挨了这一下,恍惚中看花了眼,居然把了了幻视成了已经弃他而去的媳妇,脱口而出:“晴好——你,你回来啦?!”

    汪香留听见亲爹叫这个名字,整个人一震,了了冷眼瞧着汪老三那卑微的模样没话,汪老三定睛细看,发现不是,他其实没醉到那地步,他心里有数,不敢真喝得酩酊大醉,但不喝酒又无法排解心中烦闷苦痛。

    了了问:“你哪里来的钱?”

    汪老三被她问得一愣,“啥?”

    “你天天去镇上喝酒鬼混,据我所知,你娘没给你钱,你也没工作,天天不干活,买酒的钱却花不完。”

    了了微微眯起眼睛,“这钱,哪里来的?”

    汪香留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看看了了,再看向汪老三,“对呀,爹哪里来的钱?他、他该不会是干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了吧?”

    汪老三被女儿一质问,抹了把嘴,瓮声瓮气回答:“不用你管,孩管什么大人的事!”

    “是陶晴好的钱吧?”

    汪老三瞳孔一缩,他没否认,反倒是汪香留脱口而出:“不可能!”

    她不知是想服了了还是服自己:“不可能是那个女人给的,她走了之后就没了音讯,连封信都没捎回来,恐怕早就把我跟我爹忘了,哪里还会寄钱来?不可能,不可能!”

    了了:“今天我看见你娘屋里房梁上挂了一个筐,筐里有红糖有果子还有麦乳精跟奶粉哪里来的?”

    除了上学的五个男娃之外,汪家没有什么厉害亲戚,更没门路,这些东西现在买虽不要票,但也不是想买就买得着的。

    汪老三不承认:“你胡啥?”

    “陶晴好寄来的吧?”

    汪老三大声:“不是!”

    他越大声越显心虚,了了见他如此,淡淡道:“看样子,她跟你离婚,是离对了。”

    汪老三这会儿不醉了,也不耍酒疯了,就是双眼通红盯着了了看,汪家三兄弟里他长得最好,但这只是跟他自己兄弟比,就这副德性,放上个世界进宫做内侍都嫌不够格,媳妇一走,他就自暴自弃,十六岁的女儿被安排婚事嫁人他屁都不放一个,陶晴好难道不是走对了?

    汪香留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爹以前很好很好的,真的,我没骗你!是那个女人把我们爷俩丢下不管,他太伤心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