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三更
【你在闹, 他在笑】
叶三姐朝窑洞外面努努嘴,“那不就是么!”
叶凡看着院子里“咣咣”劈柴的关大郎, 一时没反应过来。
正纳闷, 只见一个年轻汉子笑嘻嘻地跑过来,手里端着个竹盖帘。
“里正, 听叶郎来咱村了, 这是我娘让我送来的,刚烙出来的榆芽儿饼, 还热乎着,给郎尝尝。”
关大郎虎下脸, “你家那么富裕么?饼子一年才能烙几回, 留着自个儿吃!”
“又不是给你的, 我拿给嫂子去。”
汉子进了屋,见了叶凡脸上的笑明显拘谨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恭敬。
叶三姐笑笑, 了几句感谢的话,又用家里的干菜、鹅蛋做了回礼。
汉子死活不收, 却拗不过三姐,只得万般不好意思地走了——本是来送礼的,却得了更好的东西, 回家八成得挨一顿骂!
不,这不是重点。
叶凡注意到,他叫关大郎“里正”。
叶三姐抿着嘴笑,“可不就是么, 刚上任没两天,的第一个规矩就是不许大伙去咱家讨菌种,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骂他呢!”
叶凡知道这话里玩笑成分居多,不由笑道:“这么好的事,我怎么才知道?”
叶三姐叹了口气,“也不算好事,就没四处张扬。”
起来,这事还跟田家庄有关。
从前的里正就是田家庄的,年逾花甲,也算是德高望重。因着袁沧圈地之事,老里正三番五次被刁难,虽然事情解决了,老人家却落了病,这不,没两天就走了。
这回重新选里正,各村的村长都去了,还有县衙的主薄参与,最后就把关大郎选出来了。
一来,榆树庄也算大村子,关大郎养鹅,村民们多少沾些光,大伙都服他。
二来,他出身行伍,身强体壮,许是想着万一再有个什么事,多少能扛扛。
叶凡觉得十分新奇,“没想到,姐夫年纪轻轻就做了里正。”
在他的印象里,村长里正都长着白胡子,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么。
“都三十好几了,还年纪轻轻,你就寒碜我吧!”关大郎满头大汗,也不讲究,抓起衣摆就往脸上擦。
叶三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糟蹋衣裳,回头你自己洗。”
嘴上这样,手已经拿起来干净的布巾,给他连脸带脖都擦干净了。
关大郎老老实实地任她摆弄,脸上带着笑,嘴里哄着:“行,我洗,你歇着。”
叶三姐顺势了他一巴掌,“当着我叶家人的面你就会装巧卖乖,怎么不敢气我了?”
关大郎朝叶凡笑笑,故作委屈。
叶凡虎下脸,“这话得清楚了,阿姐,他怎么气你了?”
叶三姐哼了哼,“还不是这菌子的事。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也学学咱们村,在空屋里种些菌子,他倒好,拉着脸一通。”
后面的话,即使叶三姐不叶凡也能猜出来。关大郎既正直又要强,这种明摆着占便宜的事他绝对不会上赶着。
“若是从前这样也就罢了,嫁出来的闺女,我也不想搜刮娘家的。只是,如今凡子怎么样你也看出来了,哪里还用得着胡乱担心?”
叶三姐瞅着叶凡,眼里不由染上了湿意,高兴的。她吸了吸鼻子,得意地朝关大郎扬起下巴,“你瞧怎么着,用不着我去要,我兄弟就送来了。”
“是是是。”八尺高的汉子,好脾气地低着头,“你有个好兄弟,是我心窄,想多了。”
“你就是心眼!”
叶凡看着人家夫妻两个情骂俏,厚着脸皮插嘴。
“阿姐,这菌子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光是你,村里其他人想种,尽管去咱家领,种出来的菌子照样卖给我——放心,我吃不了亏。”
叶三姐皱了皱眉,“你可知咱们这十里八乡有多少村子,每个村又有多少人家?这么多的菌子,大姐那里用得了?”
叶凡笑笑,“等着名声出来,还愁没人来买?”
若是没有系统,他也不敢这样的大话,如今有了胖团,收上来的菌子至少保存不是问题。
“到时候,别大宁县,安州、晋州,乃至京城都得知道咱们韩家岭的金针菇!”
叶三姐倒吸一口凉气。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从容笃定的少年,险些不敢确定,这还是自己那个惯会撒娇耍赖的亲兄弟么?
“姐,饿了,啥时候吃饭?要吃雨久花拌的凉菜,还有水葱煎鹅蛋……”
叶凡鼓着脸,拉着叶三姐的手摇了摇——撒娇什么的,简直毫无压力。
得了!叶三姐心头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这贪吃无赖的模样,不是他弟是谁?
***
三个外甥得了兔子,喜欢得什么似的,一个个抱着不撒手。
关二嘴甜,一个劲儿承诺养大了杀掉,把肉都给舅舅吃。
一听就不是真心的。
叶凡乐得逗他,应和着了几句,转头和关大郎起正事。
“如今家里还算有些余钱,我想请个先生到家里教书,最好别离着太远,姐夫可有合适的人选?”
叶三姐一听,脸上立即带了喜色,“凡子想考功名了?”
叶凡嘴角一抽,“我都多大了,还考功名。家里不是有锤子么,那子脑瓜灵,不读书浪费了。到时候让大、二、三都过去。”
叶三姐顿时显出失望之色,“你才十六,哪里就大了?咱爹就盼着你考个秀才进士的,你考考试试呗,要我你这脑筋可不比任何人差。”
拉倒吧,不别的,就他那两笔字,还不得把考官的眼睛给刺瞎了!
叶凡扎着脑袋吃鹅蛋,权当没听见。
叶三姐没好气地拿筷子戳他,“成天惦记这个惦记那个,一到你自个儿就是这副样子。”
关大郎忙站出来圆场,“这事我记下了,你这仨外甥可就单等着沾光了。”
叶凡咧了咧嘴,牙上沾着一片绿油油的水葱叶。
叶三姐没绷住,掩着嘴笑了——到底是个孩子!
一顿饭的工夫,榆树庄的人就知道了叶凡同意他们种菌子的事,自是感激不已。菌袋还没到手,先给他送了不少的礼。
叶凡本要推辞,关大郎却:“收着吧,收了他们才安心。再者,也是应该的。”
叶凡只得收下。
来的时候拿的东西多,回去的时候更多。
黄豆、黍面、红枣、绿豆,一袋挨一袋皆是满满的。村民们大约是商量好了,每家每户送的没重样。
关五郎一手一袋,三两下就拎上了手推车——那车一看就是新做的,带着年轮的黑枣木,粗里粗气,却十分结实。
叶凡特意看了看,就连最难做的车轮都板板正正,一丝毛病都没有。
他不由地竖起大拇指,“比第一个还好。”
提到第一个,关五郎一脸气愤,“臭二哥,欺负人!”
叶凡忍不住笑。
这事他早就听了,第一辆车子做成的时候,关五郎特意推到韩家岭给他看,回去之后就被关二郎抢了,是要拿去拉砖。关五郎不过他,只得哭着鼻子又做了一辆新的。
叶凡却知道,关二郎哪里是有意欺负他,多半是拿去显摆,让那些人知道,自家弟弟也是有手艺的,不是他们的“傻子”。
在叶凡心目中,关五郎不仅不傻,还是个天才——那种全心投入的劲头可不是他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能有的。
他暗自琢磨着,回头请于三娘把其余几样车舆图也拓下来,让关五郎试着做做,没准还真能成为养家糊口的营生。
***
晚饭时,叶凡跟于家人起了金针菇的事。
“以后种菌子的人家越来越多,我和锤子到底顾不过来,叔,你看着谁合适?”
于叔一愣,不太确定地问:“郎的意思是……要把这种菌子的手艺传出去?”
叶凡舀了勺炒豆嘴儿,边嚼边:“这也不算什么正经手艺,咱们村不都学了么?以后咱家的营生越来越多,不必捂着这一样——婶儿,这豆嘴儿真入味,咋炒的?”
“昨日剩了些兔肉汤,火慢慢炖了。郎觉得好,明儿个还做。”于婶最喜欢听他哪样菜好吃,忙不迭地给他多舀了几勺。
他们在这边轻轻松松着吃食,于家父子心里却起了波澜。
郎方才什么?以后的营生越来越多……
这话若是放在两个月前,他们只会认为是叶凡不自量力,眼下,却只有激动的份。
叶家的日子要红火起来了,或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红火——于家父子不约而同地想道。
于叔思量一番,最后决定让于大郎先学了,再教给别人。
于大郎踏实细致,至少不会坏了叶凡的名声。
叶凡也觉得他十分可靠。
吃完饭,于二郎把酒坊的账拿了出来,顺带着还有近来赚的银钱——满满一箱铜板,亮闪闪的晃眼。
“清酒卖完了,底下的浊酒还有两坛,阿爹自家留着,万一有个事由用得上;百草堂昨日又取了一批药酒,问郎何时新酿,还有最近买粮食的支出……里外出,余下三百贯零五百四十三钱。”
叶凡抓着响当当的铜板,不由笑道:“二郎哥这账记得可细,有零有整的。”
于二郎从和他不对付,这算是第二次被他夸,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叶凡把账薄草草翻了一下,看不懂,干脆推了回去。
“以后酒坊那边的账你跟于叔对就成,钱也由他拿着。药酒的收支另起一个账本,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心里有个底。”若赚不多,他以后就不做了,还不如好好养蘑菇。
于家父子再次愣住。
于叔急慌慌地:“郎,家里已经有二郎管账,银钱什么也不能让我拿着,再了,这也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谁定的?”叶凡嚼着黄豆,耍无赖,“咱家的规矩就是,谁管得好谁管,你若让我拿着钱,指不定哪天我就又买一箱子假货回来。”
“这、这……”于叔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不管怎么,心里还是感动的。做下人做到这份上,值了!
于叔背过身去,假装咳嗽,实际抹了把脸。
于婶激动得不出话,只一个劲儿给叶凡夹菜。
叶凡倒不觉得这算什么事,用人不疑,人尽其用,这还是李曜教他的。
锤子觉察到饭桌上的气氛有点不对,弱弱地举起手。
叶凡扬扬下巴,“。”
“下午侯爷来了,问你找他啥事。”
叶凡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他回来了?”
“嗯,牵着枣红马。”
看样子没进家门就过来了。
叶凡心里得意,三两口扒完饭,兴冲冲地跑出去。
跑了一半又冲回来,隔着窗户嚷道:“大郎哥,明儿个若是不忙,进城买些茶叶回来罢,多多地买,挑着好的,不必心疼钱——有大用。”
于大郎连忙应下。
叶凡一阵风似的回了屋子,揣上地契,这才出了门。
李曜正在码头那边。
叶凡远远地瞧见了,也不嫌累,笑容满面地凑到他跟前。
李曜背着手站在江边,身上穿着长袍,腰间束着玉带,微凉的江风撩起宽大的衣袖,玉环叮当作响,端得是君子如玉,风度翩翩。
叶凡呆呆地愣在那里,从前,李曜给他的感觉都是英武的,冷硬的,强大到无懈可击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前男友——俊逸,柔和,浑身仙气。
李曜,总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心动。
修长的手指敲在额间,棱角分明的唇弯起好看的弧度,“傻了?”
叶凡扁了扁嘴,有一种不出来的失落感,大概是觉得自己……配不上。
他把地契掏出来,闷闷地塞到李曜手里,“呐,给你的,你先前要的地,就在那边——诶?”
叶凡眨了眨眼,他的地呢?
转转脑袋确认了一遍,是这里没错呀!
南边是江,北面是路,再往东就是李家的码头——他特意来看过的!
叶凡察觉到不对劲,眯着眼睛看向李曜。
“长安侯大人,你要不要解释一下,我家的地,为什么铺着石板支上木桩,和码头连在了一起?”
李曜轻咳一声,扭开了头。
俊美呀,仙气呀,配不上呀,统统没有了,这个人还是那么霸道加无赖!
“魂淡李曜!”
“这事儿没完!”
“赔我的地!”
清风吹乱了叶凡的头发,地上的倒影显得他像头暴躁的狮子。
叶凡干脆破罐子罐摔,对着李曜拳脚踢。
长安侯如同一根定海神针,不躲不闪,眼中含着淡淡的宠溺。
清风,绿树,长河,落日。
他在闹,他在笑,斜阳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