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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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观院中一个白露,一个银杏,两个大丫鬟。

    光听名字便知,白露是裴三夫人院子里出来的,银杏是裴老夫人给的。

    裴观病着,白露银杏两个大丫头轮值照料,裴三夫人也差不多是日夜守在儿子病榻前。

    夜里好容易歇上会,白露使唤丫头来寻陈妈妈。

    陈妈妈还自疑惑,有什么该白露来禀报,怎么竟把她们叫过去。

    她们赶到时就见裴观身在床上,脸色煞白,胸膛急喘。

    喉间低吟,两攥拳。

    三九天气,枕被被汗浸湿。

    白露又惊又惧:“公子公子烧糊涂了”

    还了许多犯忌讳的话。

    白露恐被人听见,伸去捂公子的嘴,公子倏地睁眼,一捏住她掌心,死死瞪住她。

    白露吃不住疼,又不敢丫鬟来,她惊叫:“公子!公子醒醒!”

    裴观似乎清醒过来,望了眼帐顶,又昏过去。

    裴三夫人哭得气都上不来:“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白露又是泪又是汗,脸上已经疼得没了血色,掌发抖,她自己不敢看,让丫头瞧:“看看我的骨头”

    指的骨头折了。

    丫鬟拿帕子竹条替她包住。

    “观哥儿方才梦里喊什么了?”裴夫人眼见儿子又昏睡过去,这才抹泪问白露。

    白露摇头:“婢子没听清楚,公子喊了一声心疼还有人要害他,别的都没听清。”

    裴三夫人后来又问了守门的丫头,丫头辞一样:“只听见白露姐姐嚷疼,没听见公子什么。”

    陈妈妈道:“会不会,是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

    裴三夫人后背刹时起了一层白毛汗,她赶紧把自己常拜的观音像挪到裴观院中。

    打那之后裴观日渐清醒,慢慢好起来,也再没过糊话。

    裴三夫人心里,给白露记了一大功。

    那天银杏守了一个白天,晚上睡得极沉,等她听见动静爬起来,白露已经在裴三夫人面前露了脸,从此便隐隐压了她一头。

    裴观回到自己院中,对白露道:“收拾些随身衣裳,我往后要住到北斋去。”

    白露还包着,她也有意包着在正房里呆着,银杏只要瞧见便酸溜溜的。

    银杏越是酸,白露便越不同她争闲气。

    越不气呢,银杏就越酸。

    此时听见公子吩咐便问:“那公子要让谁跟着?”她自然想跟着去,可她伤了,做不了侍候人的活,连她自己换衣裳都要靠丫鬟呢。

    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想,这回可要叫银杏争先了。

    谁知裴观:“你跟着,除了你,就是松烟青书几个。”

    松烟青书把留云山房收拾出来,北院书斋的两道门都能通向主园,裴观让把这两道门也都给拦上。

    “不论是谁,一概不许进。”

    白露一时喜不自胜,她更低眉顺目,拉起袖子掩住伤处:“我这,不便侍候公子,要不然再带个丫头。”

    裴观看了她一眼。

    白露立时知道不好,又改口:“那我就先收拾东西去了。”

    银杏气得直咬唇,公子去北斋修书,那她们这些人不就没了用武之地?待听见只要白露跟着,她赶紧沏上茶。

    捧着茶盅儿送到裴观边:“白露姐姐伤了,要不然我先替她几日,待她好了,再换过来不迟。”

    裴观自来不理会丫鬟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也压根就不在意这些。他大半的时间要么是住在前院书房,要么住在学里。

    平素也见不着这几个丫头,她们也不敢过分。

    此时眼中却揉不得沙子:“你今年几岁了?”

    银杏面上飞红:“婢子今年十七了。”老太太把她指到公子房中,指进来做什么的,银杏心里清清楚楚。

    原来公子在学中,看不见也摸不着,等回了家又住书房,极少回园子里来。

    又逢着三老爷没了,公子守孝持礼。

    她跟白露谁也没近过身。

    似裴家这样,是绝不许正妻未进门,先有庶生子女的,银杏也不敢想,只想着等夫人进门后,或许肯松抬一抬她们。

    “你找个人接你上的活,等孝期过了,给你配人。”银杏管着院中的四季衣裳,器具。她要走,得有人交接里的活。

    银杏脸色刷一下白了,她只觉得耳中嗡鸣,天旋地转,公子怎么突然就要打发她出去?

    裴观拔腿就又往书房去。

    白露从里头出来,看见银杏伏在地上,伸扶起她:“快起来,这是怎么了?”

    银杏怔怔望她,眼中不住淌泪:“公子公子”牙直打颤抖,张着口竟不出话来。

    还是丫头接口:“公子要打发银杏姐姐出园子。”

    白露也吃了一惊,松烟青书不进后院,公子身边跟着两个子,空青和卷柏。

    她把空青叫进来:“公子这是怎么了?在外头碰上什么事了?”

    是拿她们撒气?

    不像,公子从不发脾气,不打骂她们,连句重话也不曾对她们过。

    怎么头回发落人,便这么大的气性,要赶人走?

    空青这些日子根本就没近身侍候,公子没改后院的规矩,却把书房全整肃了一遍,他直摇头:“不知,公子只陪着夫人礼佛去了,在外头也没碰上什么人。”

    这是内院丫鬟们本就知道的事,旁的空青一个字也不会。

    银杏茫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就触怒公子,她哭了一阵,丫环千叶出主意:“要不然,姐姐到老太太跟前求一求?”

    白露皱眉,院中凡是节气名的,都是夫人指过来的,凡是花草名的,那都是老太太塞来的。

    人是进了公子的院子,可公子连名字都没给她们改过。

    红豆是红豆,绿豆是绿豆,搁在一个锅里,还是清清楚楚。

    银叶哭虽哭,心里却明白,摇头道:“我去求什么?”哪怕她被公子收用过,要赏人配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何况她都没沾着公子的身,去跟老太太哭,难道还能哭求让她当公子的房里人?

    公子都不肯要她。

    白露见她心里明白,松了口气,这时候可别闹起来,劝她:“公子的是出了孝期,还有一年呢,你莫急,等到了北斋,能问我就替你问问。”

    安抚住银杏,白露带着立春收拾东西,又把院子里的事交待给她:“银杏怕不会提起你来,你本也是接我的活,要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到北斋来问我。”

    立春低声:“姐姐可比银杏姐姐还大半岁呢,公子都不曾提,还特意让你去书斋侍候”

    白露脸上一红,比她更低声:“快别胡,免得惹公子脾气。”

    心底却止不住有些欢喜,本来她是夫人院子里出来的,论远近亲疏该她更近些。可公子自来把她跟银杏一样看待,一样的不假辞色。

    两人便是争也没东西可争。

    如今突然变幻,那簇簇火苗可不就又亮了些。

    裴观寻常用的穿的,一只只箱子送到北斋去,留云山房已经收拾妥当,青书松烟又查检一遍。

    立春将白露送到北斋院门口:“我往后每日叫丫头子到门上来走一回,姐姐有什么要的只管传话来。”

    白露单只接过包袱,受伤的那只摆在上面虚扶住:“你去罢。”

    完转身进了芭蕉门,一抬头就见山房前摆了一张书榻,公子坐在书榻上,正在读书,隔着九曲石桥,她微吸口气。

    捧着包袱就要过去。

    被卷柏拦住:“白露姐姐,公子吩咐了,你住那头。”指了指北斋院中的卷山堂。

    “公子的卧房在那儿,姐姐的屋子也在那儿。”

    “那边山房呢?”白露面上神色微变。

    “山房是公子的书房。”书房内也有一间卧室,卷柏有些奇怪的瞧着白露:“这不就是咱原来的样子嘛。”

    公子大半时间都住在书房里,在书房时便是书童厮侍候他。回到院中,才由丫鬟们接。

    公子了,虽挪进北斋中,也还跟原来一样。

    白露脚底下似扎了根,一动不动,那不比以前还不如了,往后就只能呆在卷山堂里?

    她沉住气,拔起脚,抱着包袱走在风雨连廊中。走到鱼乐榭时,侧身望了眼九曲桥。

    九曲桥横在水面上,她若是绕一下,公子就能瞧见她了,她今日穿了一条白绫裙,系着细丝绦,自己也知娉婷。

    可她想到银杏,还是没敢。

    卷柏回到山房前复命:“白露姐姐已经住进卷山堂了。”

    “嗯。”裴观握书卷,“让决明过去。”决明年纪最,把他派去卷山堂最合适,“把他叫过来,我吩咐他几句。”

    “是。”

    母亲他不曾什么糊话,白露也什么都没禀报。

    “梦里你只心疼,还咬牙切齿,咬得牙根都出血了。”母亲一面一面又要淌泪,“真是菩萨保佑。”

    裴三夫人还疑神疑鬼了许多天,她生怕是真有人要害儿子。

    裴观翻过一页书。

    要是白露真的什么也没听见,过了孝期便将她好好发嫁出去。

    她受伤有功,给她一份厚妆奁就是。就连银杏,也有苦劳一份,到时将妆奁给厚三分,让她体面出门。

    就算白露听见了什么,只要不欲以此弄鬼,皆能容得下她。

    他行事自来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

    希望她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