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贝尔摩德想,自己应该是疯了。

    ——或者他宁愿只是自己疯了。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那具冰冷而柔软的身体，他没有想到充盈自己内心的不是满足感与负罪感，而是空白的、空洞的、深入骨髓的痛苦。

    他死了。

    少年不会再露出沉静包容的浅笑，不会再安静地抿半杯红酒又放下,不会用一贯平静冷淡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他再也不会用那双天青石般的眼睛注视自己了。

    他的塞莱斯特就这样死去,死在一颗雪莉研发、莱伊递上的t469下。

    死得那样孤独而又痛苦,悲伤而又平静。

    他就这样,一个人在寒冷的雪夜里停止了呼吸。

    ——可他明明最怕寂寞。

    第一次进入名柯世界的万华,因为奇怪的伤势与降落的地点被认为是实验体捡走。

    那位先生很快发现了他的智力才能,在害怕拥有着这样才能的万华会寻暗害他的同时，却也为之惊艳甚至生出贪婪之心。

    于是为了让万华的能力为自己所用,又不会在驯服万华的过程中被他的獠牙所伤，那位先生选择了将万华交到贝尔摩德里，由他催眠洗脑,让万华成为对自己绝对忠诚的爪牙。

    那位先生知道，贝尔摩德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人。

    他扭曲的身体与精神，都注定了他永远都无法逃脱那位先生的掌心。

    万华第一次见到贝尔摩德的时候,他才刚被带回来不到两天，身上都是尚未愈合的伤口。

    病床上的少年苍白而羸弱，缩起来的一只,平静而温柔——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人,曾经经受过那样的苦难。

    被剜掉的膝盖骨还在流血,能看到嵌在本该是骨骼处的与人体并不契合的异常银色。

    右眼明显是义眼，灯光下折射出的微妙的光芒本不该属于人类,而那具单薄身躯上术和实验造成的伤害更是不计其数。

    可狼狈不堪的少年却始终都是平静的。他的眼神清明而沉静,以一种近乎超然于世的目光看着眼前人、眼前的贝尔摩德——单纯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神。

    倒映在那只剔透义眼里的脸庞何等美艳,少年人看着他就像看一片落叶一缕清风,不喜不悲，无畏无惧，好像他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他的眼中流露出某种类似神性的存在。

    而贝尔摩德自己明白，他所注视的这样一副惑人的皮囊里，包裹的是一个正在腐烂生蛆的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贝尔摩德俯身看近那双近乎天青的眼瞳，用一种近乎蛊惑的语调问他。

    ——如果知道自己来到他面前的目的、知道自己是何等扭曲的存在，他还会这样看自己吗？

    贝尔摩德感觉自己好像他的目光剖开了血肉灵魂，所有的卑劣与妄想都无处遁形，这种罕见的被侵犯感让他忍不住生出某种对眼前少年的恶意。

    “你叫，什么名字？”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叫万华，镜万华。”

    少年回应的声音本该清越，却因为曾经受过的折磨而带上了哑意，轻盈得像是历经风尘的旅人回首一声叹息，温柔又凉薄。

    那只义眼焕然出某种近似镜面的光泽，贝尔摩德一瞬间感觉那只眼睛就像一枚天青石，剔透而旷远，“平凡”的美丽。

    ——也像镜子，映照出丑陋不堪的自己。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贝尔摩德没有回答万华的问题——他或者应该自己是贝尔摩德，是组织的情报组王牌，b的忠犬，但他最后却落荒而逃。

    无数次被折辱、打磨、摧毁又重铸，他自以为早已无坚不摧。

    却没有办法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出“贝尔摩德就是我的名字”这样的话。

    明明只是一个代号，明明只是一个名字。

    明明，“贝尔摩德就是我的名字”。

    他看着镜中露出惯用的魅惑微笑的女人，不知道为何自己会突然感到胆怯。

    贝尔摩德告诉b，那个少年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b当然不会在意一把武器有没有名字，他只在意贝尔摩德能不能替他得到这把武器。

    无比信任贝尔摩德的他选择将关于“不知名少年”的一切事宜都交到男人里，等待一个被自己期待着的结果。

    “你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万华看着再次出现在面前的“女人”，声音笃定。

    贝尔摩德都已经想好了他要是问为什么自己又该怎么回答，可少年没有下去，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贝尔摩德居然对此感到怅然。

    少年看待这世界时的确像自己的眼睛一般透彻，拥有着值得被觊觎的才能。

    贝尔摩德以为这便是结束，万华却看着他笑了起来。

    “那么，你要给我一个名字吗？”

    他的笑意沉静也冷淡，似是而非，像是神明向着疾苦人间降下无用的垂怜。

    一根连接着地狱与天堂的蜘蛛丝。

    贝尔摩德愣住了。

    elete，塞莱斯特。

    这是贝尔摩德给他取的名字。

    如果万华以后加入组织，那么他会有自己的代号，如果没有那就不会有以后。

    万华在组织里留下的痕迹只会有代号和编号，他给他一个名字也不过是为了方便称呼而已贝尔摩德这样对自己。

    “elete，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吗？你的眼睛的确就像那种廉价的天青石。”贝尔摩德几乎带着恶意对少年这样——却依旧没能观察到他的情绪。

    “我喜欢天青色。”万华、不、现在应该称他为塞莱斯特了——这样回应男人似乎是挑衅的话，“你给我的这个名字还不错。”

    他声音喑哑，出的话轻得即使是贝尔摩德也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到。

    少年的喉咙已经好了一点，但是还是不能太多话，一般也只和贝尔摩德进行交流——不过这在少数知道他存在的人看来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毕竟，贝尔摩德可是他的“教官”啊。

    负责给他洗脑的，“教官”。

    少年出这话的时候依旧是平和而沉静的。

    贝尔摩德不相信多智近妖的塞莱斯特，会看不出自己留在他身边的目的。

    然后他听到塞莱斯特接着“那我也该给你一个名字。”

    鬼使神差地，贝尔摩德竟然同意了塞莱斯特“交换”名字的意见。

    “艾比斯。”塞莱斯特对他，“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轮椅上的少年不知道用了什么段获得了b的信任，现在已经有了处理组织一些不重要事务的资格，此时他垂首看着面前的数据，神情依旧淡淡，却不知道为什么，能看出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和对贝尔摩德的纵容来。

    贝尔摩德觉得自己是应该生气的，无论是他对这个名字的不重视，还是自己下的“武器”竟然越过了自己获得了b的信任、完全脱离了自己掌控，他都应该为此感到焦躁不安。

    他应该对面前这个过于肆无忌惮的少年干点什么，巩固自己的地位，证明自己的能力。

    而实际上贝尔摩德却不知道为什么，注视着那只温和而冰冷的“天青石”义眼在那一刻失了神。

    少年的声音过于低哑，贝尔摩德竟没能听清他的到底是bte还是by。

    是苦艾酒bte，还是深渊by？

    但是塞莱斯特没有重复，艾比斯也没有再问。

    贝尔摩德有的时候会觉得塞莱斯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在意。

    有的时候又觉得他什么都不懂，是真正不解红尘的天堂来客。

    塞莱斯特就在他身边，非常流畅且自然地获取了b的信任，他很快对组织有了足够的控制力，在b给了他代号把他放出去、有了身份之后立刻反过来洗脑b。

    虽然没有成为真正的b，但他已经获得了几乎整个组织的控制权——他甚至是在贝尔摩德这里学的洗脑技术。

    贝尔摩德有的时候会忍不住怀疑这位自己教出来的学生是否过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把他的老师也给洗脑了——所以他才会做出这些他自己本以为永远不会做出的事。

    他看着塞莱斯特的种种背叛行为而没有阻止、没有上报b，甚至还帮了他一把，让他在最后成功成为了组织的无冕之王。

    但他也知道那些都不过是他的臆想，塞莱斯特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叫他一声，“艾比斯”。

    塞莱斯特在组织内使用的是b给他的代号，他没有透露过他曾经告诉过贝尔摩德的名字，也没有用“塞莱斯特”这个贝尔摩德给他的名字。

    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他只是波尔图而已。

    但贝尔摩德是例外。

    贝尔摩德是唯一一个知道万华全部三个名字的人，就像塞莱斯特是唯一一个知道贝尔摩德真名的人一样。

    ——贝尔摩德的真名是艾比斯，是万华给他的名字。

    他早就承认这个名字了，即使这个名字只有他自己和塞莱斯特知道，但这就是他的名字。

    那是和冰冷的代号、b套在他脖颈上的项圈完全不同的东西，并不温暖，但对于他来这么一点呼吸的余温就已经足够。

    他确信，他已不是那位先生的“贝尔摩德”，而是塞莱斯特的艾比斯。

    于是男人珍爱这个名字就像恶龙保护自己唯一的宝石，甚至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只允许塞莱斯特这样称呼他。

    但是

    “为什么是by？”

    种种纠结之后，贝尔摩德终于还是向塞莱斯特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不可能永远听不清塞莱斯特的声音，但他也无法理解这个名字——或者，不愿相信自己理解出来的结果。

    ——我难道不曾被你眷顾？

    他看着面前只与自己相处了两个月却已像是度过漫长一生的少年，深深看进那只与自己同色的眼睛。

    少年依旧是安静的，羸弱的，强大的。

    他身上带着神性。

    “塞莱斯特。”

    他低声呼唤他送给他的名字。

    也像狂信徒低颂神名。

    by，深渊，希伯来神话中路西菲尔堕天时正是被上帝打入此地。

    为什么是by呢？

    我在你眼中，难道与地狱深渊相同？

    我是你的地狱吗？

    ——我的，塞莱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