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在那一天, 亲手杀了我。】

    玉卢山监察院总长伊储春风得意马蹄疾，满面红光地来到白武殿地牢，碰上正在促膝长谈的双生子。

    “事务长还是念及旧情。”总长抱臂立在囚室外面, 遥遥看着席地而坐的启美, “如此屈尊下顾, 让人看了心疼。”

    启美两头受气, 不悦地掸了衣衫站起来：“总长怎么过来了？”

    “霍冬星辖区有新动向，黑羊尚未问审，言啸他们拿捏不住行事分寸, 提交了请示报告。监察院收到一份抄送, 有点自己的想法。”伊储总长微微笑道, “言啸今在玉卢山上遍寻事务长不着；我听监察院下面的人事务长是在白武殿这里, 于是过来看看。”

    黑羊忍不住抬头：“霍冬星怎么了？”

    “啊, 总督对此很关心嘛。”总长看他一眼, 语气里不禁带上讽刺，“那你听听也无妨。”

    启美按捺着脾气，听听伊储要放什么屁。

    “自黑羊总督上一次下界干预，扭转了霍冬星在第二次殖民危机中的败局后，以太星那边气焰有所收敛。于是这几天, 双方在协商停战谈判，要以太星有条件地撤掉其在埃德蒙星域要塞进驻的舰队大军。”

    嗯，这不挺好么，然后呢？

    “但是呢，从观察员的观察报告来看, 以太星并没有和平谈判的欲望。以太星方面本来就在霍冬星安插了一批叛党——好像还能假死还是什么, 反正很厉害的样子——他们算在停战谈判时扣押霍冬星代表团，让那批叛党在霍冬星上成立傀儡政府, 夺霍冬星的权。”

    听上去并不新鲜，启美心想。“然后呢？观察员判断霍冬星必败无疑？”

    “霍冬星那边从婴孩宇宙招募了一个预言师还是什么，可以占卜未来的那种……可能是巫师吧。”伊储总长对于自己不明了的事务，一贯盖以自己的理解，“那个巫师呢，也是个叛徒，正在一步步指引霍冬星进入以太星的圈套，让帝国最有权势的两位头目一同去参加谈判，还把会议地点定在了一个什么偏远航道……方便以太星下手。”

    黑羊在意地盯了伊储一眼。

    “AU-43-77-42-11。非常偏远。”总长看了看手中的抄，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黑羊眼中光芒一盛，随即移开目光，皱起眉头。

    “所以言啸他们判断霍冬星可能会因此反殖民失败，婴孩宇宙在战乱中消失或落入以太星手中，全时空招募计划不得不中断？”启美终于出声，“是这样的吗，总长？”

    “我和言啸都觉得，霍冬星不是「可能」会失败，而是「一定」会失败吧。”伊储总长不由摸摸下巴，“因为刚刚，观察员还在以太星的内部会议上得知了关于谈判的一个后备计划——如果会议现场扣押行动不顺利，直接在会场放出致命毒气，将双方代表团全部杀死。”

    什么？！启美一惊：以太星疯了吧？

    “倒没有疯。”伊储摇头。“他们国家那个什么义体培育技术非常厉害，人死掉以后可以在别的地方复活——借尸还魂一样可怕。他们派出去执行谈判任务的代表在本星都有这种义体，所以就算会议现场的人死掉，他们也可以在别的地方复活。”

    “但是霍冬星方面没有这种技术，他们的国王、元帅、骑士团、高层的几位将军，都会在现场真正死亡。”伊储凝神，用浅薄的政治学知识努力分析着低维战势，“他们以前的国王本来就已经在「圣殿」上被你处决掉了，对吧？现在新王也马上死掉，元帅和一干将军全部消失，留在霍冬星主星的势力还剩什么？不就落在叛党手里了吗？——以太星有那种厉害的义体技术，叛党杀完一批还有一批诶。再加上那个什么埃德蒙星域要塞上，还有以太星的大批武装舰队压阵，我看不出霍冬星有任何胜出的可能。”

    “所以，总督，你看。”总长看向囚室里的黑羊，“我觉得你为了保护那个私生女，所有为霍冬星做的事情，都是徒劳。”

    黑羊从鼻腔中冷哼一声，并不想回答。

    伊储转向启美：“启美事务长，我刚刚就在考虑，霍冬星真的就是那个「天选之子」吗？我们是否还要继续对霍冬星进行保护？如果婴孩宇宙落到以太星手里，会不会其对地球科技攫取的成果，比霍冬星更有利于神族的老年疾病治愈？”

    “——解决玉卢山上的老年失智问题，并不是一定要指望霍冬星，对吧？”总长发出疑问，“如果以太星那边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子呢？曾经广泛应用于玉卢山上的抗癌血清，就是以太星的手笔，不是吗？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浪费维晶和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一次次地帮助霍冬星？就因为婴孩宇宙天然存在于霍冬星吗？”

    启美沉默，知道伊储讲得不无道理。但脑中那支“保护霍冬星”的植入指令隐隐出没，搅得他心烦意乱。

    “言啸他们也是有此困惑，才向上级提出疑问。黑羊总督，你的学生可比你有大局观多了。”伊储总长不由带上几分幸灾乐祸地看向黑羊，“她对神族失智症的研究也并不在你之下，总督的衣钵可以放心传承下去了。”

    “自丰谷星太空港遭遇战之后，处于时序委员会一级监控状态下的霍冬星，尚未表现出任何知晓高维存在的迹象，是吗？”启美斟酌良久，出言问伊储总长，“还有，现在观察员们内部是什么意见？大家都觉得，放手不管霍冬星是最佳方案？”

    “泄密方面，霍冬星的表现似乎确实对高维毫不知情。”伊储抱臂，有意无意看了黑羊一眼，不知是满意还不不满意。“至于两个国家之间的局面，分支宇宙正在继续，我也不能做出什么定论。毕竟……我也不想看到婴孩宇宙毁在战乱中，让最有希望治愈神族失智症的医疗方案从此消失。”

    启美瞥瞥伊储总长——或许是因为目睹了启美事务长在神树栈道上对载有黑羊私生女的「圣殿」杀伐决断，总长自发动针对黑羊的指控以来，此刻第一次显得通情达理了一些。

    “对于低维局面干涉，事务长一人做决断足矣，监察院是没有什么发言权。”伊储沉思道，“但我作为一个前任观察员，觉得委员会对霍冬星的倾向性保护，是不是可以暂时收手。”

    “最坏的结果——婴孩宇宙毁于战乱，抑或是出现别的什么情况致使这个辖区内失智症相关的研究项目从此停滞，我们站在高一维度，依然有随时调整分支的能力，不是吗？”总长耸肩，“两国交恶，必有一战，这不是时序委员会的错——所以启美，随它去吧。”

    站在囚室中的黑羊却忍不住摇头：“当年两个星球势力旗鼓相当，是我们为了让以太星研发出可以为我们所用的抗癌血清，为其扫平了国力上升的一切阻碍。到最后两国交恶，如何不是我们的错？”

    “神族期待济世良方出现，挽救无数性命，何错之有？以太星国力鼎盛后走上殖民侵略的邪路，只是他们自己作孽罢了。”总长嗤之以鼻，“倒是霍冬星，长久以来陆陆续续收容了那么多只异兽——流散的历史太久，现在我们放任自流也不是，出手干涉又会影响到抗癌血清的收割。这么棘手的国家，亡了国倒是一了百了。”

    启美一身金光闪闪，无表情地在囚室中挺立。他虽与伊储不睦，却也明白对方得有理。他回头看一眼囚室内的启丞，知道许多决断不便再在弟弟面前作出。

    他已经将一颗心捧出来递出去，启丞却只知道责怪自己。

    罢了，就让他求仁得仁吧。

    他收起目光缓步迈出囚室，与伊储边走边谈：“以太星与霍冬星的那场谈判，定在什么时候？”

    “大约在一周之后吧。”伊储亦无意搭理留在地牢中的黑羊，转身欲走。

    “启美，你等一下。”黑羊突然出言叫住哥哥。

    “干什么？”启美转身。

    “你留下来，我有话单独跟你。”黑羊目光沉静。

    哦？伊储饶有兴趣：“事务长日理万机，你当着我的面也可以。”

    “我跟你话了吗，伊储？”黑羊皱眉瞪总长一眼，“我有话要单独和启美，倒是请你快点离开。”

    总长恼怒：“你有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情不能当着我的面？”

    “我和启美手足情深，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旁边插嘴。”黑羊冷笑。

    启美看黑羊一眼，心中不觉有异。他违心拍拍总长肩膀，罕见地安慰起伊储来：“算了，霍冬星灭国在即，你知道他的脾气，不要和他置气。”

    总长颇为受用，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启美目送总长离开，收起温柔笑容，对着黑羊露出几分讽刺：“「手足情深」？你到底什么事？”

    “启美，你过来。”黑羊手攀着囚室铁栏，低声唤他。

    启美觉出弟弟情绪不对，狐疑地走过去，隔着铁栏与黑羊相望。黑羊从铁窗中伸出手臂，牢牢握住启美一只手。

    启美被惊得后退一步，黑羊却紧紧攥住他，将哥哥拉到到眼前，目光坚定：“启美，你听我讲。”

    “七日之后，霍冬星谈判当日，亦是我的审判日。”黑羊轻声解释，“那一天，力盾防御舰在第六维度的轮转期满，即将漂流向另一个维度。即是，防御舰会在监察院的眼皮底下突然消失，监察院终于意识到，那一日的「圣殿」之内，或许另有隐情。”

    启美皱眉，不可思议地盯着黑羊，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我会坦白，我将「圣殿」上的所有人都转移到了防御舰内隐藏的混沌维度中，而那时他们已经随着防御舰漂流，去到不可预测的分支宇宙中了——如你所言，这将是监察院容不下的重罪。”黑羊额头抵着铁窗，细细交待，“启美，我只拜托你，一定要在审判日当天，亲手将我治罪。”

    “我……你……什么？”启美惊慌。

    “启美，你之后就会知道，霍冬星为什么会选在那里谈判，为什么我的审判日会在那一天，为什么防御舰刚好在那时候消失……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黑羊紧紧抓住启美的手，“你我之间，如果还有一点点残存的手足之情，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一定要在那一天，亲手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