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回到公元2017年, 回到他们爱的人身边】

    海盗星号的大海从天而降后，洪水殃及玉卢山山门，大量正在结冰的海水从地势占优的玉卢山向下俯冲, 以自然之力堵住了山门。

    命运女神号能量储备有限, 亦无法实现飞行；战局没有明朗前, 不敢在山门前长久对峙。考虑到时序委员会回过神来以后大概率会从低维收割大量武器对付叛党, 同盟于是走为上计，迅速撤退到安全地带。

    好在玉卢山往北行进几百公里，远离神族给平民部落指定居住区域, 便是大片的雪山与针叶林海, 便于星舰藏匿。神族现代科技运用蹩脚, 侦察手段可谓低劣, 命运女神号藏身地山高林密, 暂时不易被发现。

    在神族们认定天降海水是神罚、纷纷对着海盗星号跪下诚心祈愿时, 命运女神号开舱门，紧急将所有分散在地面上的骑兵部队收入腹中，紧贴地面飞速滑行而去。

    逃离迁徙的空档中，从贰号接驳舱上救下来的余烬项目组成员基本恢复了意识；新王向狐弗大致确认了诸位的身体情况，得出大家都并无大碍的结论后, 松一口气。

    几乎一成不变的雪原景色缓缓从星舰观察窗口外掠过，新王注意了一下时间，海盗星号在第六维度的停留窗口期马上就要结束了。接驳舱受损后，远程通信受阻，个人终端即时联络在没有基建和跨维支撑的第六维度中亦难以为继, 余烬项目组与海盗星号的联络全面中断。

    距离窗口期结束还有两个时, 此刻的海盗星号会在哪里呢？如果没有采集到足够的维晶，海盗星号的下一次轮转, 怎样才能在时序委员会的注视下安全隐匿？新王抿一抿唇，心中浮起隐虑。

    混乱的玉卢山山门前，海盗星号主舰的主动现身，在神族乱七八糟的火力猛击下，保证了两艘接驳舱的安全；原本岌岌可危的因果链，在海盗星号从天而降的奇兵战术中得以觅到一线生机。如今“余烬”项目队姑且算是暂时安全地藏匿在了第六维度，海盗星号自己却因为草惊蛇，再也无法接近维晶储量充沛的玉卢山。

    ——终于，新王后知后觉地同那位心思细腻的三军统帅一样，意识到伽来百禾舰长来自未来的指引中，并未提及任何关于海盗星号消息。

    他与许时徽最终成功回归霍冬星，难道要以牺牲海盗星号的安全为代价吗？这个念头偶然划过新王脑海，让人不寒而栗。

    不可能。新王垂眉，坚定地摇头——他和许时徽，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因果链到底要将他们引导向何方呢？

    心绪混乱之时，新王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瞥向正在和郡主夫妇讲话的许时徽。后者脑门上刚刚被郡主屈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他歪着脑袋，假意生气与父母闹。朗朗的笑声中，那人难得流露出性格中颇不成熟的那一部分特质，眼神里散发着连他自己也无法觉察的光芒。

    新王注视着许时徽的笑脸，唇际被牵动，忍不住跟着露出笑意。

    罢了。新王放下沉重的心事，眼神温和，注视对方满是希望的目光——至少让十八岁那年失去父母的许时徽，好好享受这一刻的团聚吧。

    “国王陛下看得这样出神，想来是用情极深。”一个方脸浓眉的高大男子信步走来，停留在新王身畔，露出微笑。他身材极其宽大结实，比已经足够修长的新王还要高出大半个脑袋；他浑厚的身板披着御寒的大氅移动过来时，如一尊巨塔，新王整个人几乎没入对方的阴影中。

    新王从许时徽处收回目光，面对“用情极深”这样的描述不置可否。他注视眼前高大粗糙的汉子，意识到此人正是狐弗甫一出舱就踢了一脚的某个重要首领。

    嚯，狐弗可闯大祸了。

    方脸汉子伸出有力的右手，用地球语自我介绍：“我是雪山自由同盟起义军的总司令雷扬。”

    “雷司令。”新王握住他手，礼貌点头。“海盗星号在第六维度的停顿窗口极其短暂，仅有半日，不想却遇到六维平民起义，扰乱了你们的计划。关于这一点，我们也非常过意不去。”

    “关于这个起义时间点的确定，同盟内部本来也存在诸多争议。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难是幸还是不幸。”司令叹一口气，“等战略撤退告一段落后，雪山自由同盟的几位主要骨干算和陛下这边坐下来好好谈谈，协商下一步算。”

    嗯，我们也有此意。新王回应。

    好。雷司令点头。达成共识后，司令却并没有着急离开。他双手抱臂，同新王在观察窗口前并肩而立，定定注视茫茫雪原。

    新王见司令没有要走的意思，余光瞥他一眼，不知对方是否还有话要讲；场面冷清之下，新王礼节性地称赞：“司令地球语讲得真好。”

    “我不是六维人，我来自婴孩宇宙，地球语即是我的母语。”雷司令的回答令新王颇感意外。他着便摘下头上毛茸茸的帽子，露出有别于六维人的深色头发，让新王恍然大悟。

    “进入第六维度之前，我原本是HAH367次航班的机长。”司令淡淡地，“2017年2月5日，HAH367冲破两个维度后，拖着残躯在玉卢山上空继续飞行。是我和我的机组将航班紧急迫降在了雪原上，迫降在了命运女神号附近。”

    司令此刻再提起往事，恍如隔世。

    “……就像是真正得到了命运女神的眷顾，我们全体乘客，都得到了原住民的救助。他们有恩于我们，我们也为他们带去了火种般的知识；最后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成立了雪山自由同盟。我们的同盟主席，就是当年的命运女神号家族基地族长宰威——一会儿的会议上，你就会见到他。”

    新王点头，并隐约意识到司令此番前来找他，应是另有深意。

    “在我还是机长身份时，我是一个单亲爸爸。我和许时徽的父母一样，在这里努力地找着回家的路，回去见我的女儿。”铁汉司令眼中浮出柔情，“2017年2月的时候，她还在读幼儿园大班，下半年就要升上学，开始接受基础教育。”

    新王看他一眼，等着对方掏出爱女的照片。司令淡淡一笑：放心，我又不是那种随身带着女儿照片，到处强迫别人夸赞好可爱的爸爸。

    ——不过，你若是执意要看的话……

    倒是不用。新王不解风情地回答。

    噢。司令讪讪收回正要掏出照片的手。

    “……这么多年，我一点都没有变，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增加——最多是每天天寒地冻，皮肤变得有点糙。我以为呢，我女儿的时间也会和我一样停滞，她还是那个幼儿园大班学生，等着爸爸回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司令轻声讲述，伸手挠了挠被风雪摧残的头发。

    “她已经从没有妈妈了，如果再失去了爸爸，她一个六七岁的孤女，会怎么长大呢？我甚至都不愿意去想象……你知道吗？我留在这里的每一天每一夜，活下来的全部动力，就是一直想着要回去，要回到2017年，我不能让她孤苦伶仃地长大。我甚至恨过张静，我觉得她明明曾经有一个机会，可以选择不登上HAH367次航班，但她却没有那样做。如果她做了那个选择……”

    “如果她做了那个选择……”司令哽了一下。

    “……即使我知道，如果那样，现在的这个我，便是时空的弃子，永远无法见到我的女儿了……但至少我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她还有唯一的爸爸在身边，陪着她长大。如果非要我做一个选择，是再也见不到她，还是有另一个「我」取代自己去照顾她……我……我宁愿……”

    我宁愿……

    可是司令讲到此处，仍没有狠心讲出那个决定。

    “——如果你内心真的那样想，待在第六维度的这些岁月，你也不会那样不顾一切地寻找回家的路，回到你女儿身边了，不是吗？”新王回看司令，摇头。“爱本来就是那样自私，你太爱你的孩子，所以根本舍不得错过她成长的每分每秒。你想作为「你自己」留在她身边，而不是由「另一个自己」取代现在这个你，给她一个你永远无法参与其中的幸福。”

    ——那个“他”，无论怎样像你，都并不是你了。你想要亲眼看到心爱的女儿长大，亲自见证她的人生。

    新王双眼紧紧盯着雷司令，目光灼灼。

    是。司令垂下眼睛：“是我自私，讲不出那样闪闪动人、充满大爱的话，也无法将最爱的女儿割舍给哪怕是另一个「我」。所以，我终于知道了张静——你们的郡主——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HAH367次航班上的所有人，在冰冷的雪原上历经磨难、吃尽苦头，起义、造反，翻山越岭，不顾一切，无非就是为了——回家。

    回到公元2017年，回到他们爱的人身边。

    新王意识到这一点，忍不住抿了抿唇。

    “可是今天，我看到张静和许医生的儿子……我突然发现……天啊，她已也许经像时徽一样，在我离开的时候，偷偷长大了啊。”司令怅然。

    “而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化的我们，算是什么呢？陛下——您是霍冬星的陛下，是凌驾于地球之上那个世界的君王，您可以随意决定切入地球时间线的时刻——现在您告诉我，我们还能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