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李代桃僵
【启丞, 你都对我做了些什么?我竟一步步变成你了。】
启美将试剂瓶中注满盐水,照旧封好了手提箱,做贼心虚似地不愿意再看到它, 将其塞到了床底下。
——这一次的仙童祭, 神族会发现五百名被献祭的幼童在注射了试炼试剂之后, 竟无一人化作异兽, 全部变成了经神明认可的仙童。
一定是神迹!启美能想象监察院的伊储总长在目睹这样的情景后,脸上那副如沐圣光的虔诚表情。
启美摘下头顶沉甸甸的族长金冠,感觉好笑。
他后退两步, 抱着镶满珠玉的金冠跌坐在椅上, 视线直勾勾向前, 怔怔注视着刚刚倾倒试剂的地方, 这才终于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 没有回头路了。
他叹气, 把金冠置于膝上,垂下惯来高傲的头颅,将一张在室外冻得冰冷的脸埋入自己掌中。他一头银色发丝失去了金冠的禁锢,顺着脸颊肩膀缓缓流泻而下,密密如一袭软甲, 温柔拢住这名位高权重的神族首领。
他此刻真正像一尊既美又脆弱的神祇。
——启丞,你都对我做了些什么?
我竟一步步变成你了。启美伤感地想着,胸口便有些堵塞。
夜逞风雪侵山,窗外天光渐渐暗了下来。启美靠在椅背上失神许久,自觉多愁善感无益;于是神族首领终于得体地起身, 将华贵金冠轻轻放在案上, 取一壶酒,衣袖轻拂, 一路从容走向后院。
如山下的传闻所言,玉卢山上确是有一眼温泉的。虽不同于平民们贫瘠的想象,肆无忌惮收割了低维空间大量蓄能装置的神族,并不主要靠天然地热御寒;但能在漫天风雪中裸身浸一浸温泉,即便是对这群锦衣玉食的神族来,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享受。于是各位神族长老的厢房别苑依靠温泉与山势而建,依照权势高低的不等,走出院落后步行多多少少的距离,就可以找到天然泉口,享受暖意,浸润身心。
启美在时序委员会权势泼天,自然跨出后院就能看到腾腾热流涌动。
云蒸雾绕中,时序委员会的事务长轻解衣带,难得在寒风中暴露出骨肉均亭的身姿。此际四下无人,细雪还在纷纷落下,启美在雪中一件一件缓缓剥落了衣裳,从自己的长裾中迈步而出,肌肤在冷气中忍不住了个寒战。他信手将贴身衣搭在池边上,执着酒壶临水照花,鲜有地流出一点(尽管无人欣赏的)媚骨,足尖轻踢水纹,没入浓浓白雾之中。
风雪不停,温泉内腾腾的水汽升起,凝在他长长眼睫之上,又迅速冻成了一层白霜。他雪白颈项慢慢靠在池边岩石上,发丝与手指缠绕;玩弄之间,他童心乍起,将银白发尾浸入泉中,又高高抬起,看玉卢山的苦寒将发梢上的水汽凝结成霜。
他发丝便如是一点一点地冻住了。缱绻水雾中,他胸口以下尽数浸入热泉,只剩心口□□,手臂轻抬,一手执壶,一手斜斜拎着自己冰冷雪白的发尾。
——多情应笑我……
早生华发。
启美吟罢嗤笑一声,放开发梢,将壶中烈酒一饮而尽。
“——他连独处时都是这样矫揉造作的吗?”霍冬星君王霍冬斑一张脸隐在暗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侧首问身边的黑羊先生。
“启美惯来如此。”黑羊在黑暗中淡淡答道。
“精致优雅,不是挺好的吗?”狐弗不满,看一眼此刻池中赏心悦目的画面,“啧,你们不懂。”
“——我看他像是为情所困。”
“扯淡。”新王和黑羊先生同时摇头,嗤之以鼻,“怎么可能。”
余烬项目组的骨干成员荷枪实弹,悄声伏在启美私人院落深处;黑暗中你一言我一语,自顾自品评,浑然没有漏夜私窥他人入浴的罪恶感。
“他在热水中血液循环和心跳加快,血压升高,加上又饮过烈酒,应该不会在温泉里待上太久。”只有许时徽沉着冷静,无心八卦;他盯着远处烟视媚行的启美,便如看一桩木头,“他马上就要微醺,不一会儿应该就想出来了。”
“——先生准备好了吗?”新王侧首,看向黑羊。
“我便随时都可以。”黑羊轻声应对。
好。
对危机毫无察觉的启美,此际还掬水月在手,顾影相盼,风雅无边。堪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玉卢山已无风雪,月朗风清;启美在水中停留多时,终于觉得酒劲上头,一阵晕眩。
他捧起泉水抹了把脸,单臂撑在池边,就要去捞刚刚抛在岸上的衣。
岸上竟空无一物。
启美湿漉漉的手攀在岩石上,心头一惊。他脑中刚刚还萦绕的风月气氛轰然散尽,猛地抬头,瞳仁一缩。
谁……
他来不及开口,几道黑影骤然而下,大力拽住他□□的手臂,蛮横将他从水中朝岸上一拖。
“——放肆!!”启美被热泉泡得微红的肌肤乍一接触到岸上冰雪,战栗不已。他口中脏话尚未骂出,忽然就有人从背后绷直了一道白绫,沿他唇际狠狠一勒,绑住他口舌,叫他发不出声音来。
他妈的。谁?!叛党吗?事务长口塞白绫,愤恨不已。
他没来得及看清悍匪,就觉得一袭厚重大氅劈头朝他扔过来,拢住他头脸和热气蒸腾的身躯,叫他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紧接着,就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大氅外面朗朗地传来:
“雪夜风寒,把他裹紧一点,心生病,引来后患。”
启美闻及此声,心中一颤。这是……
这是——
他讲不出话,口中尽是呜呜的声响。衣物包裹中他什么也看不见,手臂被人强行拧了反剪在身后,宛如菜市口待斩的死囚;片刻之后,他双脚忽而离地,赤条条的身体被训练有素的一帮悍匪裹好抬起来抱入房中。悍匪在屋内七拐八拐,选了半天位置,最后扑通一扔,还是将启美扔回了自己床上。
启美盛怒之下,浑身颤抖不已。他在床上用力扭动几下,忽而感觉到有人跪上床榻,朝他这边倾来。
启美一顿,感到那人大手覆上自己头顶,掀开了挡住自己视线的一袭大氅。他双眼发红,与那人四目相对。
——启丞,是你。
果然是你。
是他,又是自己——启美感受对方的温度覆于自己额上,真切觉得那是另外一个,活生生的自己。
你好大的胆子!启美怒目圆瞪,震怒之下,眼中又渐渐盛满了泪水。
“……哥哥。”黑羊眼睫低垂,唤了一声,抬手轻轻为他拭去了眼泪。
启美呼吸急促,倔强想躲开黑羊的触碰。而他终究没能躲掉,只因候在一旁的狐弗眼疾手快,在他身上扎了一针镇定剂。
黑羊手指拍拍他,不带表情。启美脸上的愤恨在镇定剂作用下逐渐消失,眼神怔怔,终于赤着身体颓然倒在对方怀里。
“睡吧。”
*********************************
雪原个家族部落送来的幼童们陆续上山,刚被叛党与海盗星号摧残得乱七八糟的玉卢山,此刻稍微有了一点欢声笑语。
稚子们从来不知大难临头,见得玉卢山上的华服美食、祭祀法器等新鲜玩意,只叽叽喳喳兴奋不已。四五百名等待献祭的童齐聚内务局,在年轻干事的指引下试穿着仙童祭当日要换上的衣服。
内务局的人怕幼童顽劣吵闹,特意备了玩具与零食在一旁哄骗。这一日玉卢山难得风清气正,日光明媚。融融冬阳下一群肉团子被神族干事用热水认真拭去了脸上泥污,梳齐板结的头发,换上锦缎丝绣的新装;平日里要饭似的一帮泥蛋子孩,如今一个个粉妆玉琢,惹人喜欢,真正有了几分“仙童”的模样。
孩童们三五成群聚在阳光下,举着此生从未见过的玩意,嬉笑着在内务局大院里跑来跑去,雀跃不已;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亲善友爱的暖心画面。
“启美事务长”头戴威风凛凛的金冠,领着几位随从翩然而至。
“总长也在。”事务长瞥见伊储和几位监察院同僚站在院里咬耳朵,于是颔首示意。
“祭祀在即,事关重大,凡事都想看一眼才放心。”伊储总长点头,瞥见启美身后跟着的几位随行扈从——斗篷裹得严实,看着眼生——“事务长这是从哪里来?”
“藏书阁。”启美——黑羊先生——随口胡诌,注意到伊储好奇的目光,扬起了下巴,摆出与启美如出一辙的轻佻态度,不紧不慢地解释,“现在玉卢山上下都在忙仙童祭的事情,我身边没了人照应,这不只能去偏僻的部门要人。”
伊储轻笑一声,知道事务长素来骄矜做作,便不意外。此时他心中只盘算着另一件事,于是问启美:“你来的时候看到言啸了吗?”
“没有,你问她干什么?”
“倒没什么。”伊储抬手挠挠下巴,轻飘飘地耸肩,“事务长先忙,监察院还有点事情,我先走一步。”
好。黑羊也不留人,瞥对方一眼,兀自走向内务局深处,想替进献的幼童们更多争取一些照拂。
而伊储快马加鞭,提着刀带着人,飞快行至启美的私宅前。他看到两扇黑漆漆挂着铜环装饰的大门微微开启,一只白底皂靴堪堪迈将出来,鬼鬼祟祟就往外走。
哈,抓个正着。属下得来的情报所言不虚。
“言啸!”伊储总长劈头大喝一声,挥刀直指心怀鬼胎的霍冬星辖区主理,“你干什么?你偷了什么东西出来?”
言啸一愣,迈出的一只脚下意识缩回门槛内,定定心神,梗着脖子回答:“总长什么?我只是来向事务长请安而已。”
“事务长现在在内务局,你请什么安?”伊储冷笑,脸上浮出得色,“把你偷的东西交出来。”
这下换成言啸一愣,心底生出一股邪门:“什么?事务长在内务局?”
——那,那宅子里躺着的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