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反话、可他知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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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宁寺是皇后健在时候为长乐公主祈福修建的。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庙中观音模样有那么六七分仿佛皇后的神韵。

    李傃跪坐在蒲团之上,安静地抬头看着面前的观音,想起来许许多多从前的事情,想起来皇后还在的时候,他当时还年幼的时候,很多他以为忘记了的事情此时此刻乱纷纷地在心里翻腾。

    认真起来,他与皇后的关系并不能算亲密,尽管他们是母子。

    兄妹三人中比较,皇后最喜欢仙仙,兄弟二人中比较,则是李傕。

    他现在倒是很能理解这份疏离,他从就在李章身边长大,从记事开始就在东宫,再怎么亲密的母子关系这样隔开,也会淡。

    但有那么一段时间中,他并不能理解。

    那时候他会暗地里想为什么皇后更偏爱李傕。

    不过这个问题在当时并没有得到解答,因为皇后很快就觉察出了他那点别扭的心思,与他讲了道理,又领着才刚学着走路的李傕让他带着玩耍,到底当年不过还是个孩,忽然多了个同父同母的弟弟,倒是比别的事情更让他注意,于是这问题很快就被他撩开,没有再过多琢磨。

    后来第二次意识到他和皇后之间这样疏离关系是在仙仙出生之后,仙仙出生的时候皇后已经不再年轻,而他已经懂事——和年幼时候无知无觉相比,懂事之后他倒是很明白他和皇后之间的距离,只是从前他没有把距离和疏离等同,当他忽然意识到疏离这两个字的时候,下意识想做的是离自己的母亲近一点,以他当年的想法来思考,他并不想和自己的母亲那么远,他地往前踏了一步,却发现一切并不是如他所想那样,他和皇后不是能立刻亲近起来的关系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应当保持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才是最好的。

    于是他停在了那个看起来安全的距离上,不远不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他的弟弟,也能看着他的妹妹,他心里想他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只要他足够有耐心,将来他便不用再离他们那样远。

    不过很多事情从来都是想得美而已,当他年纪渐长,他看得到自己东宫中宛如朝廷一样的官属,再看看他一直被李章压着没娶的太子妃,他就忽然明白有些事情或者就注定是没有结果和将来的,他在东宫这位置上只能看到过去和现在,过去满满都是遗憾,现在种种全是束缚。

    果不其然便是出了变故,仙仙年纪就没了,再接着皇后也没了,几乎是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

    从前那些矫情的心思从此被他丢到脑后,他心想自己就只剩下一个弟弟了,身为兄长他要护着弟弟,将来若是因为这太子之位惹来了意外,去到地底下见到了皇后,或者能抱着母亲哭一哭心里的委屈,但他应当也不会去见她——这些矫情的委屈不应当,那些事情是他应当做,那些委屈是他生了不应当的奢求,当他是一人之下的太子时候,他就不应当有那样莫名的念头。

    他生过太多不应有的念头,他心里有那么多不能言的肮脏想法,或者是历来东宫中太子都是荒诞他深受影响,或者是他便是天生有罪所以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或者——他还能找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来明这不是他的错,那些念头都是别人强加给他的——可他知道不是。

    所以他将来不配在死后去见任何人,他应当做一个孤魂野鬼,就在这世间中飘着,一直到三魂七魄都散去,彻底化作虚无。

    黄昏来临了,外面天色暗了下来。

    深而阔的大殿被夜色包裹。

    李傃收回目光看向了门外,便见着天边云朵染着阳光的最后一丝金边,很快便被蓝色夜幕洇晕开来,沉入深深夜色。

    “去休息吧!”李傃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在殿外等候的内侍急忙上前去扶了他一把。

    “殿下晚上要看书吗?”内侍问道。

    “不看,还是把我没做完的那条项链拿来。”李傃朝着禅房慢慢地走。

    “殿下,还是叫个工匠来做吧?”内侍忍不住劝道,“您手上划伤了好几道口子,后头不是还要用火烧?要是烫着了怎么办?”

    “啰嗦。”李傃没有什么兴致地斥了一句。

    内侍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什么,只安静的跟着李傃回到了禅房中。

    在这建宁寺已经住了快十日,禅房中摆设全是他常用的东西。

    他简单用了些斋饭,正在桌上把宝石金线之类铺开串珠的时候,听着外面陈品的声音响起来,抬头便见着内侍进来通传了。

    “陈大人从宫里过来的。”内侍道,“殿下这会儿见么?”

    沉吟了片刻,李傃点了头:“让他进来吧!”

    内侍得令出去,过了一会儿陈品便跟在他身后进来了。

    “免礼,坐。”李傃指了指旁边的位置,手里的动作倒是没停下,“有什么事情让你跑了这么一趟?”

    “淑妃回宫了。”陈品道,“这原也没什么,淑妃娘娘在外面修养了月余,原也是到了要回宫的时候。但因为这事情,贵妃似乎是吃了挂落。”顿了顿,他看向了李傃,有些迟疑,“崔太尉……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事情惹得陛下不高兴了?”

    李傃看着手里串好的一串金珠,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好值得?不过是为了压一压贵妃在后宫中的气焰罢了。父皇向来讲究一个平衡,一方太强便会被压一压,直到压至他认为的平衡为止,不值得多。”

    陈品听着这话倒是松了口气,道:“起先我也这么想,倒是和几位大人聊了聊,怕是出什么意外,若是影响到西边的战事就不好了。”

    “西边战事如何了?”李傃听着这话抬眼看向了陈品,“按理今日应当是有战报回京。”

    “听是又拿下一城,快要逼近西戎都城了。”陈品道,“但吴王殿下的信这次没跟着战报一起回来。”

    “或者是没空写吧?”李傃眉头皱了皱,放下了手里的金珠串,让内侍拿了纸笔过来,速速写了两行,“让人送去问问。”

    陈品忙接了过来,道:“殿下放心,今天晚上便把这封信送去给吴王。”

    李傃点了头,重新拿起了珠串慢慢地串着金珠,然后按照图纸上的样子把珠串排在一起扭成一朵花瓣的样子。

    陈品看了一会儿,他早就在好奇李傃做这项链是为了什么,这会儿终于按捺不住了:“殿下,这活计您给工匠做,不定这项链都已经做好了。”

    “要是没别的事情,你可以回去了。”李傃也不看他,语气淡淡。

    这么直接地让他回去,就是懒得多这事情的意思,陈品憋着满腹疑惑,默默地起身告辞。

    出到禅房外面,他刚站定了算和太子身边的内侍们话,便见着从外面进来一个穿着宫中服制的内侍,显而易见的眼生。

    那内侍见到陈品似乎并不认识,但却显然认识他身边太子的内侍,他身后跟着个内侍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个大包袱,而他上前来笑着道:“公公安好,我们娘娘今儿回宫了,听太子殿下在建宁寺祈福,命的送些吃食和厚衣服过来。娘娘让送东西过来的时候陛下也在旁边,陛下让的传话让殿下早些回宫去,不要再在庙里面了。”

    陈品奇异地看了一眼这内侍,意识到这是淑妃身边的人。

    淑妃这话有意思——这个看起来出身几乎算得上是低微的妃子这么厉害?一两句话就能让李章松口让太子回宫去?

    正胡思乱想着,里面李傃扬了声让那内侍进去,陈品好奇地看了过去,就见着那内侍从身后人手里接过了那大包包,磕磕碰碰仿佛个不倒翁一样进去了禅房中。

    宣明宫中,江画靠在软垫上,安静地听着李章话。

    李章所的是后宫的事情,话里话外便是郑婕妤心思重,白白长了个好相貌。

    江画听得直想笑——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李章对这个好相貌的郑婕妤有过那么一丝好感,但是郑婕妤本人性格不太好,他看着觉得烦,想让她去教一教。

    李章的话有时就是需要反着听,值得他单独拿出来一的事情未必是他有多厌恶,真正厌恶的那些他早就让人去处置了,根本不可能让他反复提起来。

    郑婕妤这事情是这个道理,太子在寺庙中祈福的事情也是这个道理。

    她最初开始听太子李傃去了建宁寺祈福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但李章过来用膳的时候提了两次,她就知道李章这是想让人给台阶,他好开口让太子赶紧回来了——祈福是一回事,但是总呆在寺庙又是什么意思?但让他直接回来?但东宫现在也没什么正经事情让太子去做,而相反让他回来的话里面可琢磨出来的意思就太多了,他是不能这么的。所以他提了两句,她便顺着他的意思要给太子送点东西,接着就顺理成章地让他了让太子回来。

    听着李章完了郑婕妤,江画笑了笑,温声道:“郑氏还是个姑娘呢,姑娘哪里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撒娇任性了一些,明天妾身让她过来,她就好了。”

    果然,这话一出李章面上便浮起了淡淡笑意:“你还没好全,不可这么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