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寂静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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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燎觉得自己心中所有的沮丧、懊恼与痛苦——都随着那一吻缓缓淡去。他大脑陷入一种短暂的空白, 好像飘在云端,绷紧了的身体突然脱力一般,带着俞宇一起往后躺去,两人的背一起砸在了柔软的床上。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他绷太久了。自从确定要做手术开始, 苏燎就一直努力做个乖孩。他听医生的话, 积极配合治疗,他从来都没抱怨过喘不上气或者刀口又痛了。他笑着安慰生活里的每一个人, 尽量不给任何人添一点麻烦。

    其实他感觉糟透了, 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好。

    苏燎靠在俞宇肩头, 好像一个漂泊的魂魄找到了依靠, 海上失重的船落下了锚。他闻着俞宇身上太阳晒过以后的香味, 以及淡淡泳池次氯酸的味道, 几近放肆地哭了一场。

    其实俞宇心里也有些忐忑, 但他又觉得, 或许这么大哭一场是好事, 所以, 他只是沉默地揉了揉苏燎脑袋。

    ……

    苏燎一次性哭了个够本,等灵魂缓缓归位, 俞宇T恤肩膀那块都被他给哭湿了。苏燎用力一吸鼻子, 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哭完了?”俞宇问道。

    苏燎把脸从俞宇肩上挪回床上,胡乱抓了一本摊在床上的书, 盖头上装死:“……”

    俞宇瞄了一眼封面,是一本《加缪文集》。

    他从人脑袋上把书拿走:“这是什么?”

    苏燎抬起眼, 恹恹地答道:“我爸最近送我的书。哦不是,他最近送我的泡面盖。”

    俞宇:“……”

    他随便翻了几页,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哲学随笔。

    “我不喜欢加缪。”苏燎起身抽了几张纸,醒了擤鼻涕, “他竟然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洗脑也不必这么洗吧。”

    俞宇一愣:“西西弗?”

    “就是希腊神话里有个人,叫西西弗,被诸神惩罚了——在地狱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西西弗每次把石头推到山顶,快推到的时候,诸神就会把石头又推下去,他只能从头再来,周而复始。”

    俞宇:“……”

    “加缪认为,西西弗在这种荒谬的事情面前,还是一次又一次选择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把石头推上去——所以他是幸福的。”苏燎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认为这是加缪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故事里的诸神就是变态,只有受虐狂才会感到幸福。”

    俞宇把书合上了,好好放到苏燎床头。他起身,对人伸出手:“……那你还算继续下楼‘推石头’么?”

    苏燎:“……”

    他长叹一口气,任由俞宇把他拉了出去,嘴里不情不愿地骂了一句:“推他妈的!”

    苏燎和俞宇讨论了一下,达成共识——根据训练思路改编,苏燎当前最适合“间歇性快走”,以心率为“训练指标”。苏燎有一根非常古老的健身手环,可以测试实时心率。当年买来大约只图一时新鲜,用了一段时间就被他搁置了,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他会像做实验一样,记录每一段的路程、速度与心跳,以便未来参考。

    苏燎觉得,“快走”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得像一个婴儿似的从头练起,是一件异常痛苦且挣扎的事。可这件事却又因为俞宇,变得让人能够忍受起来。

    *

    与四年一次的奥运会、两年一次的世锦赛不同,10k公开水域马拉松世界杯项目每年都会举行,且会在世界各个不同的国家举行好几站。出于赛程安排、地理位置、天气等原因,有的运动员只会选择离自己近的国家比赛,比如去年奥运会这个项目的冠军,只参加了阿根廷站且再次夺冠;也有世界杯的“卡狂魔”,几乎每一场都不会缺席——因为每一场比赛获得名次,运动员都会拿到相应积分,而一年赛事结束,积分榜前八都会获得奖金。

    八月这场公开水域马拉松是今年世界杯的第七站了,中国主场,在南方海边S市举行。

    虽这场比赛的含金量比不上其它大赛,但国内一直很重视本土举办的国际赛事。苏燎早早地调好了电视频道,等电视台的直播节目。

    结果,现场记者报道完参赛选手编号,以及比赛开头之后,节目就变成了“游泳马拉松”项目的历史渊源——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10km游泳马拉松第一次成为奥运项目——以及退役游泳运动员、金牌教练的访谈。毕竟整场马拉松耗时两时左右,不可能全程播游泳,节目只有在关键时间点才会把镜头交给现场。

    苏燎对此十分不满。他不想看采访,只想看现场直播,结果在网上捣鼓半天,只找到了FINA官网有全程直播,只好把电脑接到了电视上。

    那是一个周六,难得苏建军没去实验室,和他一块儿坐到了电视前。苏建军那头沙发一凹进去,苏燎浑身就警惕了起来,见鬼似的瞪了他老爹一眼。他爹还没开口,苏燎就隐隐觉得对方会一句“怎么浪费时间看这个”。

    破天荒第一回 ,苏建军并没有这么。他身体往后仰去:“看什么呢?我和你一块儿看会。”

    “那个,”苏燎警惕地解释道,“游泳马拉松世界杯,俞宇去参加这个了,他是第9号选手。”

    完苏燎又解释了一句:“这次是我们主场,所以中国队队员编号在前面,参赛人数也比较多。俞宇妈妈还去现场看比赛了呢,阎叔也去了。”

    “哦,”苏建军不懂游泳马拉松,但能懂比赛前带着“世界”两个字,点了点头你同学挺厉害。

    苏燎:“……”

    他觉得现场诡异极了——见鬼!自他有记忆以来,就从来没有和他老爹并肩一块儿看过电视!

    苏燎一和他爹坐一起,就习惯性紧张,以至于他一张嘴就开始汇报自己的学习进度:“爸,那啥,我用你那visa报名了ACT。”

    “毕竟北京有考点,我算顺便把托福也考了,上次成绩不作数。”苏燎想了想,又解释道,“我考ACT是因为SAT得去香港或者澳门,我不想飞来飞去再折腾。”

    苏建军一愣:“你想好了,真的要申美本?”

    苏燎的神情依然有些警惕,嘴里含糊其辞:“没想好,也不一定。我就先混个成绩备着,其它的以后再。”

    实话,语言关一过,美国的高考在苏燎眼里几乎是没有难度的。反而是国内的高考——他高二上就学完了整个高中的内容,但高二下学期却在努力搞竞赛,本来就是冲着竞赛保送去的——可一场突如其来的手术乱了所有的计划。相比其他参加高考的同学,高二下再加上这个暑假,估计已经复习完一轮了,虽然苏燎底子好,到底还是和别人差了几个月的进度。

    而且,苏燎认为全麻的确对自己脑子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他觉得自己记忆力差了好多。当然,医生他还年轻,这种影响应该只是暂时的。

    “爸爸是想和你——”苏建军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苏燎扭过头,诧异地看向他。

    “只要你好好的,养好身体。”苏建军抬起手,有些犹豫地搭在苏燎肩上,“燎燎,你想学生物,或者像你前段时间,又想学医了,爸爸都支持你。”

    苏燎睁大双眼,睫毛轻颤。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苏建军心想,大概是看着儿子躺在床上被推进手术室,而自己不能再进去的时候吧。当苏燎刚出生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次。只是当时,他一心沉浸在丧妻的悲痛之中,对那个青紫色皱巴巴的东西并没有太多的感情,甚至认为他害死了妻子。

    可十七年后,当手术室那扇门再次在他面前合上,苏建军才意识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以及长久以来,自己的偏执是多么荒谬。

    “不管你想出国,还是参加高考。爸爸相信你都能做得很好。”苏建军忐忑地尝试着坦露心迹,“其实,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虽然平时不,但爸爸一直觉得,你是我的骄傲。”

    电视屏幕上又切了视角,解叽叽喳喳在着些什么,但苏燎已经听不进去了,一头扑进了他爸怀里,好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术后那么久,苏燎第一次异常肯定地感觉到——一切,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苏燎依然固执地认为,“反复推石头”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但被人爱着——被俞宇、被他父亲、被生命里那么多美好的人爱着、鼓励着,让他感到幸福,且有力量。

    苏建军显然也不习惯这样和儿子“亲密接触”,他尴尬地拍了拍苏燎背,伸手指向电视,试图转移话题:“那个……你同学不是九号吗?快看快看,解正在报道九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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