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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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凛冬,白雪纷飞。

    皇宫的白玉石板上堆满积雪,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也只剩一片白皑皑。

    人迹骤然隐匿的甬道两旁纷纷降下雪帘,徒留三行一深一浅的脚步印在雪地里。

    “今年的雪来得早也来得猛。”

    最前头的冬晴望了望这略显空荡的皇宫,偶有几个宫人缩着脑袋匆匆赶过,自己的轻声叹息也很快淹没在风中。

    姚正颜也瑟缩地撑着桐油伞,默默跟在冬晴姑姑和姚舒云的后面。

    又干又冷的寒风刮在身上,掀起衣摆猎猎。她低头瞧了一眼,身上穿的还是从黄牛坳出来时的青灰素衣。

    这是她从前最宝贵、最体面的一套衣服——即便它粗糙发白,但依旧完完整整,没有一处补丁。

    可与这富丽堂皇的皇宫相比,又实在窘迫得像个笑话,仿佛穿着这样的衣衫多踏足此地一秒,便是对此地的亵渎。

    她们也的确才刚踏足不久。

    前世,陛下带她们进宫后,对冬晴姑姑冷冷地丢下一句“你来安置她们”便匆匆离开了。

    姚正颜并不在乎陛下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她只知道自己做梦也不敢想象,皇宫中的暖阁竟能在寒冬中烧的如此热乎!因为在过去的十三年里,她自记事起便是充满了对冬天的恐惧。

    每年的寒冬都太冷了。

    她连一件像样的棉袄都没穿过。

    因贪恋这样的温暖,本该与姐姐一同随冬晴姑姑出去熟悉环境的她,选择先留在烟秋宫里休息。

    毕竟还没有布置好的烟秋宫,就已经很气派,够她看个眼花缭乱的了。

    于是她左看右看、四处转悠,果真看痴了眼,导致一个转身时,就不心就碰掉了陛下刚赐给她们的琉璃屏风……

    姚正颜当场吓得浑身瘫软,脑子一片空白。

    冬晴姑姑还没来得及挑选宫人过来,故而那时整个烟秋宫内只有她一人,她便愚蠢地想躲起来。

    最开始是藏到床底下,后来趴得手脚麻了便又爬出来。

    先前一路上舟车劳顿本就疲乏,这么一番折腾她的眼皮就更是架得厉害,故而头一歪就倒在软绵绵的床榻上睡过去了。

    后来的事情便如方才一样,姚舒云回来后气得要撕碎她。

    想到前世种种,她又怔怔地望着前面的姚舒云同样单薄的背影,鼻尖一酸眼眶便湿了。

    她曾是她最敬爱、最依恋的姐姐,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可就是这样的人,竟毫不留情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为什么呢?

    自她出生起,母亲就因她大出血而死了,父亲在她的印象中也一直是整日疯疯癫癫、嗜酒成魔,一回家动不动就骂她们姐妹。

    那些日子吃不饱穿不暖,还总是一身伤,她们只能相依为命、互相舔舐伤口。

    后来一个寒夜,父亲醉酒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冻死了,她们更是成了彼此在世上最亲密的人。

    那时多温馨啊……但姐姐似乎在进宫后就变了。

    变成了她的仇人。

    雪越来越大了,冷风如刀子般戳在脸上,让姚正颜不禁了个寒战,桐油伞上的雪层也抖落许多。

    身后的动静引起了姚舒云的注意,她面色凝重地回头瞪了妹妹一眼,气得什么话都不想。

    “姑娘们先前该听奴婢的话,把衣裳换了才是,如今雪越发厚重了。”

    冬晴也回头看了看两位姑娘这般可怜的模样,心中不忍,无奈地长吁一声,只盼望陛下能对她们从轻处置。

    姚舒云忙垂泪欲泣,朝着冬晴欠了欠身:“求姑姑看在我们可怜的份上,待会在陛下面前替我们求求情……”

    冬晴拧着眉头虚扶起她,为难道:“陛下他,不是我等奴婢能求得动的。”

    闻言,姚舒云身冷心更冷。

    她这身薄薄的粗布根本不起暖,更别抵抗这样酷烈的风雪了。早知这样的福分如此浅薄,她就不该死要面子活受罪、非要矜持等到沐浴再更衣。

    这下好了,滔天权贵们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到底有多昂贵舒适,她这辈子恐怕再也体会不到了。

    她又愤愤不平地咬了咬后槽牙,这该死的姚正颜,简直害死了她!

    “我们走快些吧。”

    罢,冬晴加快了脚步,身后抖成簸箕的二人也不得不紧紧跟上。

    一路上,姚正颜看着这周遭陌生又熟悉的皇宫,心中五味杂陈。

    又想到皇上,心更乱了。

    ————

    在御书房外,如前世一样,冬晴姑姑又好心告诫她们:

    “陛下素来不讲什么情面,但到底你们有救驾之功,奈何他前脚刚赏赐,后脚你们就碎了,此罪如何定夺发落,只能看你们的造化。不过切记,陛下不喜女子哭哭啼啼,尔等待会进去后莫要犯糊涂,否则便真是死路一条!”

    “是,多谢姑姑。”

    姚舒云那张原本因营养不良而蜡黄的脸,此刻又白了白。

    而方才挨了一巴掌耳光的姚正颜,因着这一路洗涤风雪,两边脸颊都冻得通红,恰好将掌印暂时掩盖了下去,竟叫人半点看不出痕迹。

    通报之后,竟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安海公公,亲自出来迎接。

    两鬓略染斑白的安海公公跑出来,殷勤地笑出一脸褶子,忙前忙后似的迎她们进去,还走边感叹道:

    “哎呦这大雪天的!两位姑娘有什么事命人通禀一声即可,何苦亲自过来一趟?”

    姚正颜躲在后边,将脑袋又垂了垂。

    而冬晴和姚舒云则是尴尬地眉头一拧,好在冬晴替她开了口:“公公所言极是,只是此事非同可”。

    御书房内很暖和,没了方才的寒风摧残,姚正颜的脸开始烧得厉害。即便没有抬头,她也能感受到,越往里走,那股压迫和窒息感越发强烈。

    那是来自帝王的威压。

    三人跪下行礼,一旁安海公公也忙弓着身子朝着上首的帝王禀告:“陛下,两位姑娘到了。”

    大殿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姚正颜咬着嘴唇冷汗直冒。她知道,皇上此刻正在凝视着她们。

    虽然前世,她也是这般惧怕到至始至终不敢抬头仰望他,但还是能想象出,他此时会是用怎样一种森寒淡漠、不含丝毫怜悯之情的眼神来看她们。

    她咬了咬唇,实在不是她不想抬头,而是他太令人畏惧。

    何况还有前世他们在青梧院里发生的那档子事……

    这叫她如何有勇气面对他?

    上首终于传出些许动静,大抵是帝王搁下奏折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那道冷冽得令人心尖发颤的声音:“何事?”

    ——听这语气,似乎心情不太好。

    这样的僵硬场面,即便早有预料,姚正颜还是被吓得浑然一抖。

    她想,陛下当真是块冰做的。

    冬晴只能硬着头皮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她是真舍不得这两个苦命的姑娘就此轻飘飘陨落在陛下口中,最后便壮着胆子求了个情:

    “陛下,奴婢瞧着两位姑娘实在可怜,绝非有意要碎御赐之物,求陛下留她们一命!”

    只是碎了点东西?

    夜听微微皱眉,他对这点无足轻重的事并不关心,只想知道底下那个恨不得把脑袋埋地里的姑娘,为何非得如此怕他?

    明明私下是个胆大的东西,却一见着他就变成个鹌鹑。

    真是越看越堵心,烦躁的很。

    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要逼迫她抬头的话。

    但这样的寂静和僵持,让殿内的气氛更加阴沉恐怖。

    “这……”安海公公也没想到竟是这样麻烦的事。

    他本想着这对姐妹花救驾有功,又得陛下亲自下令带回宫,虽实在稚嫩了点,但想必是有何过人之处。

    不定陛下真对女子动心了呢?

    哪料到这才刚进宫就在老虎头上拔毛,简直是自寻死路!

    安海又抬眸,只见陛下一脸的无动于衷、风平浪静。

    啧。

    看这样子,陛下要么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拿轻放,要么是在思考如何折磨人才够残忍有趣的法子。

    陛下的心情,真无法琢磨。

    姚舒云偷偷瞄了眼龙椅上的男人,心中又喜又怕,舌头都快捋不直了,却还是果断诚挚地磕头替妹妹求饶:

    “陛、陛下…颜儿她…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日我们有幸帮了陛下一把,却得陛下隆恩浩荡,许我们姐妹进宫。可颜儿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又向来毛毛躁躁的才会酿成此祸,求您、求您网开一面,饶了颜儿这回吧……”

    罢还拽了拽姚正颜,拉着她要一起磕头。

    她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是求他绕了妹妹,其实也是在撇清关系。毕竟别人的过错凭什么要连累她?

    就算是亲妹妹也不行。

    然而此话一出,安海和冬晴皆是神色一顿,暗道这乡野来的姑娘,到底是稚嫩没什么眼力见。

    别看陛下此刻没生气发怒、沉默不语的就以为是脾气好、心情顺,更别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竟如此直白还提那点恩情?

    先不暗卫找到陛下时,她们也才不过刚顺手把人从河里捞上来,也就仅此而已,白了其实还算不上什么救驾之功。

    倒是陛下过于“怀恩”了。

    再者,她这一番话的好听点,只是想让陛下再给个情面,饶了她妹妹;可得难听点,这是在暗暗威胁陛下,逼迫他对她们那点恩情感恩戴德,不能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

    姚正颜也是煞时脸色一白,抬手扯了扯姚舒云的衣摆,示意她不要再提什么救驾之功了!

    谁能想到,姚舒云一直引以为傲的救驾有功,殊不知是姚正颜巴不得此生都无人提及的秘密……

    没错,还是一个可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