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陛下生气了◎
夜听将手里的葡萄随意往盘里一丢,面色不虞地往后一倚,又目光森寒地睥睨着下方的夜锦,语气不善道:“寻王才来啊,朕还以为你又被哪家姑娘缠住了呢。”
夜锦顿时神色一僵,皇兄这是当众污蔑他拈花惹草么?
他下意识瞄了一眼此刻微微蹙眉的姚正颜,以为她是将夜听的挑拨离间给听进去了,这才又介怀起醋,心生不满。
不禁心下一紧,急忙辩解道:“臣弟不敢!只因方才与楼尔国的宇文来使交涉,这才耽搁多了些时间,并非故意懈怠,还望陛下明察。”
对上帝王极具洞察力的犀利眼神,片刻之间,夜锦就已沁出一层薄汗,只盼着能避重就轻,尽快蒙混过去。
“是么。”
然而夜听却是不依不饶了起来,“可这似乎不是你一惯的作风啊……”
冷漠阴鸷又带着几分讥笑的声线,避不可避地殃及池鱼。一旁的姚正颜听得心里阵阵发毛,尤其回想起方才与夜锦在官道上的假意周旋,更加心虚不已。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帝王对夜锦这没来由的刁难。
但夜锦却还是没想通,依旧孜孜不倦地替自己开解,心道万不可在此时毁了他惯来清风明月的名声,以免惹姚正颜嫌恶。
于是,他坦然自若道:“臣弟不知陛下是有何误解,但臣弟素来洁身自好、府中无妻妾,多年来一番心思全在大祁建业上。如今臣弟既是功业未成,又岂敢贪恋儿女情长。”
好一番铿锵措辞,不但为自己开脱了污名,还截断了陛下有可能想要给他许婚配的由头。
又或者,他是在提醒陛下,若想借机强行许配婚,他是定然不饶的。
陛下英明神武,若非把握充足,绝不会浪费时间跟夜锦迂回没有意义和结果的事,自然不会再拿他未娶妻来事。
姚正颜算是学明白了。
果不其然,夜听只能似笑非笑地摩挲着指腹,若有所思地酝酿半晌,才继续道:“如此甚好。怪不得寻王近来对待楼尔一事……倒是颇为上心呢。”
“好了皇帝。”
重拾雍容稳重风度的太后,此番语气虽略带责怪,却还是颇为理智淡定:“锦儿是奔波劳碌才姗姗来迟,即便是一般的臣子,你作为君主也应当不吝关怀几句,何况他还是你皇弟,又怎能苛刻如斯?”
闻言,帝王动作微滞,脸色愈发阴沉,宛如蛰伏隐忍、随时会暴怒的野兽。
众人一时噤声。
然这须臾的空隙,倒叫夜锦茫然醒悟。
是了,往常皇兄虽然也莫名其妙对他发难,但都不过只有一次的降怒,断然不会这般有心思绕来绕去这么久,可今日他却再一再二的同他找茬……
夜锦眯了眯眼,看向此时同样沉默得像个鹌鹑一样的姚正颜,心中顿时了然。
无端多了几分底气,夜锦挺直了腰杆,郑重其事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弟身为臣子,理当为国鞠躬尽瘁,为陛下死而后已。楼尔国大势已去,如今既然愿意降和,大祁也该顺应民意,早日歇战、论功行赏犒劳将士,还天下一个太平才是。”
默了默,他又莞尔勾唇,一字一句道:“而不是非要如陛下所想,将无辜百姓赶尽杀绝,屠城灭迹。”
众人一阵唏嘘。
寻王这是将陛下的狠辣心思公之于众了。
“皇上竟想屠城?!”
太后亦是浑然一惊,震惊不已地盯着此刻已隐隐生威的帝王,再也忍无可忍,怒目圆睁指责道:
“皇帝,你若真是心狠手辣,肆意坑杀败国将士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嗜血成魔,连无辜百姓也不愿放过么!你若执意如此荒淫无度,要做这千古罪人,可也该问问大祁的子民愿不愿意!”
戾指气使,振振有词。
当众唾骂他这个遭万人唾弃的暴君,太后只觉甚是畅快。
夜锦却是替他这个初初回宫,就迫不及待气势全开的母后捏一把汗。
在北境习惯了唯我独大、叱咤风云的女人,如今回到天子脚下却还不知收敛,真是愚蠢。
——皇兄可远比他们看到的还要阴暗残暴。
可太后只顾着暗自窃喜,丝毫不愿分心去注意那高堂之上的帝王,低垂的眉眼已是泛起层层冷意,抿着薄唇久久未语。
他覆在扶手上的大掌,清晰可见其掌背因过于用力而渐渐泛白的关节,连带着擦出一道皮肉与漆木蛮横磋磨的声音。
连乖乖立正努力当透明人的姚正颜,余光瞥见后也不禁吓得心尖一颤一颤的。
好在帝王此时还顾及不到她,像是破罐子破摔了般,陡然转变脸色,淡然玩味道:“的好,诸位还有什么想的,今日不妨一同与朕道来?”
话落,大殿却是一阵死寂。
“又不敢了么?”
夜听难得耐心地一一扫视过去,不怒自威:“朕给了你们机会还不珍惜,日后谁若再提此时,必定诛他九族。”
想到楼尔的丰厚诚意,夜锦不得不鼓足勇气,先眼神示意了下犹豫不决的太后,才不卑不亢地拱手开了头:
“陛下,臣弟以为大祁应当尽快接受楼尔的降和书,莫要再伤及无辜以及拖延战线,浪费国力财力了。”
“这也是诸位爱卿的意思么?”已然看不出情绪的帝王,此刻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接受楼尔求和,还天下一片净明,的确是众臣的心声。虽然不知道为何陛下非要执着于将楼尔赶尽杀绝,可侍君多年,早就心知肚明陛下心意已决,绝不会如此平和妥协,否则大家也不会苦苦挣扎如此之久。
今日寻王有勇敢于直言不讳,可那是因为太后回来了,人家有底气。可他们不一样,君主顾忌太后的势力动不了寻王,可他们的生死在陛下眼中轻如蝼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有几个位高权重的忠直老臣,交头接耳片刻后才豁出去了般,坚定道:
“回陛下,老臣赞同寻王所议。我大祁虽是兵强马壮,但无端浪费财力去消耗一个战败国,属实亏当呐!”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道:“陛下英明,想来早有令天下臣服的决策。”
夜听不禁嗤笑一声。这帮老家伙,一天天就会给他戴这些高帽子。
但这一番吹嘘追捧,没有让他迷乱眼,反倒叫夜锦得意忘形了起来。
他不合时宜地来了句:“那陛下还是早些下旨罢,也好叫日夜操劳此时的诸位大臣们放宽心。”
夜听倦怠地斜倚着后方的软座,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食案,莞尔一笑挑了挑眉:
“寻王好生了得啊…给你点颜色便蹬鼻子上脸了是么?你若真这般急切,不如将这皇位篡了去,届时天下江山可供你肆意指点。”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倒吸一口凉气。
太后始料未及地手一哆嗦,“皇帝,你这的是什么话!”
“臣弟不敢!”夜锦更是心下一惊,急忙跪地请罪:“臣弟只是太过担心才乱了分寸、冲撞了陛下,您若要责罚,臣弟也毫无怨言,但绝无谋逆之心,还望陛下明鉴!”
“是么?”
夜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突然瞥见身边一直敛声屏气的姑娘,又开始怔然地垂眸凝视着夜锦。
他顿时火冒三丈,愤恨地故意补了句:“自然,也会有无数美人供你驱策赏玩,用不着再这般偷偷摸摸、四处滥情。”
夜听这话的时候,也不管底下的夜锦面色有多难堪,只一心死死地盯着姚正颜,企图她能听懂他的话,亦或者从她脸色看出些许的厌恶和抵触的神态。
但没有。
她依旧浑然不觉,失神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分心去沉溺于另一个男人!
妒忌瞬间吞噬了他。
可姚正颜不知,她正专心致志地思考着夜锦与楼尔国密谋合作的方向——
如今的夜锦早已敛足了腰包,恐怕不缺金银珠宝,想来他也不是为了一点钱财,就会不惜以下犯上的人。
何况楼尔衰败,已是举国贫苦,楼尔皇室又如何有能力向他缴纳大批金银?且就算有,可兹重庞大引人瞩目,他们不可能悄无声息、瞒天过海送进大祁境内。
那么夜锦与楼尔合作,究竟是为了获取什么利益?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头顶上却陡然传来帝王喑哑声线:“怕么?”
怕什么?
虽不明所以,但她已经下意识警铃大作,脑子不自觉浮现了帝王一怒,血流成河浮尸百万的场景,顿时汗毛倒立脊背发凉。
她当然怕。
所谓伴君如伴虎,如今身在帝王侧的她,可谓如临深渊、如御大敌。
但她不知道陛下是在问谁,故而继续装聋作哑,以免首当其冲遭受责罚。
沉寂良久,姚正颜都没再听到任何动静,这才稍稍抬眸,发现底下的众人亦是埋头缄默,茫然无措的她又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男人,才发现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幽黑深邃的眼眸、极具压迫性的视线,仿佛又回到了她最初对他惧怕无比的样子。
噔时沉重得脑袋一沉,姚正颜大气不敢出,巍巍颤颤地往后缩着身子,免得被他周身磅礴的寒气冻晕。
“朕是在问你,”男人却是步步紧逼,“颜颜。”
早先他没想到夜锦会当着她的面,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狠辣心思抖出来,全然败坏了他这些时日,苦心在她面前好不容易才塑造出来的和善形象。
事已至此,旁人怎么看待他不在乎,可若她也因此惧怕疏离了他,才是他最难以接受的结果。
眼看着姑娘惶恐不安地一点一点的挪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夜听再是绷不住暴戾恣睢的情绪,开始失控地抬手一把捏起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看着他。
“回答朕。”
他看不到自己此时是什么神情,只知压抑的内心非常扭曲,一面想吓唬住她,一面又怕吓坏她。但最后的理智,让他的语气只是听起来冷硬了些。
底下的人想看却又不敢看,甚至得及时收住蠢蠢欲动的眼神,纷纷竖起耳朵听着上方的动静。
但姚正颜可就没那么闲情逸致了。
她没想到夜听会这么突然就对她动手,本能地挣扎着想往后退,奈何对方死活不愿松手,还骤然加重了力道,险些将她脆弱的下巴捏碎。
“陛、陛下…我……”
姚正颜无措地眼眶通红,蓄起了一层泪膜,只能可怜又无辜地向他示弱,凄凄惨惨地哀求道:“我疼!陛下我好疼……”
男人这才猛地松开了她。
看到她白皙光洁的下巴果真被他捏出了泛红的一大片,夜听眼里翻滚的戾气顿时压下了大半,却是面色僵硬略带愧疚,又像是在懊恼责怪自己的失控,将这朵本想精心呵护的娇花,给无意摧残了。
逃离了束缚的姚正颜,立马憋着眼泪、捂着疼痛的下巴,浑身发颤地往后躲,十足的心有余悸、惊恐万状。
对上男人阴翳不悦的眼神,不禁腿一软,故而一骨碌从软座上跌下去。
本以为会砸个屁股开花,却突然被帝王伸来的大手捞住,情急之下还一把带进他怀里,严严实实地陷入了乌木香中。
姚正颜避无可避地扑到他的胸膛上,霎时两眼火冒金星:“我我怕…我再也不敢了,求陛下饶了我吧……”
这话非但无法取悦夜听,还叫他十分痛心。
姑娘语气哽咽卑微,被他禁锢着的温软娇躯也在不安地瑟瑟发抖,想必若他此刻松开手,她必定如蒙大赦地逃离他。
嘴里着臣服的话,身体却在抗拒他。
骗人的东西。
可偏偏又是他有错在先,不但吓着她还误伤了她,如今她会惧怕也是在所难免。
暗暗将未消余气奋力压下,夜听才缓了缓语气,以望尽可能地温和些,才一时清风霁月地轻笑道:“颜颜怕什么?朕又不会拿你怎么样。”
感受着男人的大手正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企图安抚却更令人恐惧的动作,让姚正颜虽心中不敢苟同,嘴上却还是忙不迭失道:“是、是!”
“你方才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呢?”
默默地咽了口口水,她斟酌了片刻才硬着头皮瞎扯道:“我、我在想陛下不是那么蛮不讲理的人,他们的也着实有道理,陛下又何苦非要执着于屠城这一罪孽深重之事上呢?”
“再为君不仁,难得民心……”
更直白的话她也不敢再下去了。
“这些话朕都听腻了。”
夜听不肯让她如此轻易糊弄过去,于是继续语气平平没有起伏道:“颜颜点别的。”
隐隐觉着陛下这话似乎在有意引导着什么,但情急之下即便他话里有坑,姚正颜也不得不往里跳:“我听闻楼尔国的冬枣甚是好吃,若是他们真灭了国,以后我们就吃不到了……”
“是么。”
男人忽而低低笑了一声,然而笑里带着几分冷意和讽刺。
明知他与夜锦不对付,明知他俩方才还剑拔弩张,可她还是不问缘由、不作关心,他不过稍作引导,她便见缝插针地帮夜锦来劝他。
他眉梢的冷意未减,眼神也涣散空洞,语气却颇为柔和顺从:“好啊,既然颜颜喜欢吃冬枣,那朕便依你所言。”
“什、什么?!”
姚正颜如雷贯耳,霎时从他怀里抬头仰望,却被帝王优越的下颌线挡住了大半视线,叫她一时看不真切他这会儿是何种态度。
不仅她不理解,底下的众人更是难以置信,他们苦苦劝了大半个月,还不及姚正颜三言两语,陛下就轻易改变了主意?
谁能想到啊……
夜听却不再重复,只是淡淡地逗了她一句:“如何?朕顺着你可否开心?”
这、这是个送命题吧!
但她不敢不答,笑得僵硬无比:“开心…”
“好,那你在此好好待着。”男人倏然起身,还贴心地将她放稳了才抽回手:“朕先出去办点事,不必跟来。”
姚正颜:???
众人:???
帝王却不顾众人的震惊和茫然,只留下一句“你们宴会继续”,便匆匆拂袖而去。动作利落,眨眼之间便没了人影。
安海公公也哈着身子急忙追上去了。
速度之快,以至于等姚正颜反应过来时,只剩下她一个人堂而皇之地身居高位上,接受着所有人的直勾勾地量。
她顿时坐立不安起来,甚至怀疑自己听漏了什么,一时手足无措地询问旁边的冬晴和月琴:
“陛下是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