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山如伏兽,江馆窗外飘尘,细看是蒙蒙细雨,清起薄雾,笼得江馆像裹了层纱,何聿秀一夜辗转难测,待到江馆雄鸡报晓,好不容易合上的眼睛,又强睁开了。
宁浦下了足足一周的雨了,何聿秀自下了火车落脚在这灵丘江馆也有一周了,还是适应不了这里的天气,大早上揪着领子身上潮要洗澡,江馆的杂的伙计挠挠头,:“爷,这水得现烧,您要不就等一会儿罢。”
何聿秀了个哈欠,眉头一拧,又哼了一声,“这两天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自己是宁浦车站附近最好的落脚酒馆么,怎么做事慢慢腾腾,连着好几天都是这套辞,你当我是傻的?”
那伙计点点头道歉,“是是是,是我们不好,这不是前些日子烧水的师傅走了,我们这两日在找师傅嘛?您放心,今天肯定能找到!”
何聿秀头一抬,脸上不虞,“那你方才叫我等一会儿,合着你们烧水师傅都还没找到呢?”
何聿秀觉得那伙计在诓他,这灵丘江馆虽临着车站,但地方极偏,下了车之后他在车站看到了不少吆喝食宿的伙计,本来华阳画堂的人到时候会有人来接应,结果他等了半个时辰都没看到华阳画堂的人,稀里糊涂就跟着一个伙计来了这灵丘江馆。到这儿才发现,偌大的店面,竟只有他一个客人。别什么找不到烧火师傅了,分明是想将他糊弄过去。
杂的弟捂了捂嘴,知道自己又错话了,心里叫苦不迭。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了歉,何聿秀心里堵着气,挥了挥手叫他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那杂的弟又上来了,手里还拿了份报纸,道:“爷,您订的报纸到了。”
何聿秀瞪他一眼,叫他放在桌子上走了。
屋里湿热,空气里都带着股潮气。
不多时,早饭也上来了,一碗清粥,两碟店里的招牌糕点,一碟菜,何聿秀摸摸肚子觉得饿了,推开窗叫外头的凉风吹进来一点,心里那股子烦躁好歹才散了散。窗外的天仍旧灰蒙蒙阴沉沉,何聿秀看了一会儿,叹了好大一口气,有些怀念京都的暖阳。
他转身,走到桌前坐下准备吃饭,那报纸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桌上,他右手拿起一个瓷勺,搅拌了一下粥,左手掀开掀开一看,一眼便见下头的宁浦牌香皂的广告,因着上头的美人太过扎眼,他几乎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版面不大的地方,上头的模特是时下宁浦的知名影星陆蝶,她手里拿着一块儿香皂,穿着合身的旗袍,笑的格外甜美。陆蝶向来以甜美著称,拍了部电影,因着演技颇佳,可谓是名动宁浦,连刚来无几日的何聿秀都听过她的名目,何聿秀顺着往下看了一眼,竟见上头还标着画家的名字。
“风玉。”
“莫不是杭风玉?”
何聿秀看见那名字嗤笑一声,啧啧两声叹道:“杭风玉竟舍得放下身段去画这种月份牌,亏得上学时还端得一副清高做派。”
他同杭风玉的瓜葛由来已久,杭风玉是他读京都艺专之时入校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当时的室友,两人因着审美喜好相近曾交好过一段时间,何聿秀将他视为挚友,事事都喜欢同他一道。若不是后来因为杭风玉将他苦心绘制的一幅画私藏临摹,偷了他的内容和构思,还擅自当做作业交上,两人兴许能当上许久的朋友。只可惜后来事情暴露,他和杭风玉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把酒言欢了。那时候何聿秀也年少轻狂,夜半将杭风玉约出来了一顿,两人都鼻青脸肿,在学校里被点名批评,自那时梁子就结下了。
何聿秀记仇得很,眼下看到杭风玉竟去画了广告牌,暗地里不知道将他贬斥了多少回。
一口清粥入口,舒坦熨帖,何聿秀又尝了一口糕点,入口绵软,甜而不腻,倒是挺适合这连绵阴雨的天气。
但当他翻开报纸另一页,脸上稍稍有所缓解的脸色,又板了起来,他本就是不常爱笑的脸,从前他老是学校的教员总是板着脸实在叫人不舒服,但他不知道,他自己板起脸来,也挺像学校那些教员的。
“知名画家何某…何某……”
他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看着报纸,眉头紧皱,最后猛地一拍桌子,哼了一声,怒道:“胡八道!”
那报纸上,颇大的一个版面,刊登的却是“京派知名画家来浦办展竟请画托?”
荒唐至极!
何聿秀眉头紧皱,吃饭的兴致是一点都没有了。
宁浦拢共这么几个画堂,这报纸含沙射影讽刺谁呢?
昨天他的画展在华阳画堂刚刚开幕,今天就出了这种新闻,叫他怎么不往自己身上想?何况,细细析其文字,那里头登的上海知名书画堂恰恰能和展地华阳画堂对上,那姓何的画家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昨个儿他才将将办了开幕式,今天怎么就出了这种新闻?
莫不是自己又得罪了什么人?
可他来宁浦才不过几日,也没怎么出门,怎么平白就得了个“请画托”的帽子。
“笃笃笃”
恰时有人敲门,何聿秀耐着性子开了门,便见是解知文来了。解知文是他儿时顶好的朋友,他来宁浦时总要和他见个面,每次都要痛饮几壶酒,眼下解知文含着笑进来,他却实在挤不出一个笑脸。
“知文,你来的正好,来来来,你快看看,你看这写的是什么东西!”
解知文帽子都未摘,愣了一愣,将那报纸接过来,一看,呆了。
“画托?”
“何生…”
“昨天办展的还有几个姓何的?可不就是的就是我么。”
解知文愣了愣,紧接着问:“你什么时候请画托了?”
何聿秀拧着眉,表情颇为不爽,“老子几时请过画托?”
解知文了解他的脾性,自是知道以他的傲气,万不会耍这种下三滥的手断,不由得也有些生气,“好歹《宁报》还是宁浦有名的大报,发过几篇我还挺喜欢的时评,怎会出这种含糊讽刺的新闻!”
何聿秀气的不轻,板着个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解知文看了看全文,又看了看撰稿人,“咦”了一声,“许绍清…这写稿子的人好像还是《宁报》的少爷呢。”
何聿秀脚步一顿,“少爷?我管他是少爷是老爷,不行,他们报社在哪儿?我去找他们理去,我何某人可不能不明不白受这冤枉。”
恰时门又响了,何聿秀大步一迈走到门前,一下便拉开了门,门口站的像是个跑腿的杂役。
“何先生,我是华……”
何聿秀看他装扮,以为是江馆的伙计,大手一挥,“抱歉,我还有事,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罢。”
罢便绕过他下了楼,解知文忙追出来,“聿秀,哎,你慢些,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何聿秀听了也当做没听到,扬声道:“知文你莫要拦我,今日我一定要讨个法。”
江馆门口一侧的路口,停了几辆黄包车,他随手拦了一辆。
“爷,您去哪儿?”
“去《宁报》报社。”
解知文追出江馆来,见他已经坐上人力车走了,不由得摇了摇一边暗叹这子还知道找个人力车带路,一边又哭笑不得,觉得这摊上的是什么事儿。
约莫有半个时,报社到了,何聿秀付钱下了车,径直便往报社内走去。
门口的人见状拦住了他,“先生先生…您是?”
何聿秀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报纸,他重新瞅了瞅上头的那名字,念道:“许绍清…你们报社的许绍清呢?叫他给我滚出来,你看看他胡编乱造的什么东西。”
许是何聿秀声音太大,报社内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门口那人看了他一眼,有些为难道:“先生,我们报社是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出的,您怎么称呼,我去楼上报备一下。”
何聿秀冷笑了一声,:“何聿秀。”
楼上。
雕窗半开,桌上的博山炉徐徐冒着烟,屋内散着一股提神清凉的味道。
许绍清正在翻阅今早的报纸,他接管《宁报》两个月来,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因着对于写作的热爱,稿子都是他亲自过手的,再加上要理报社内诸多事宜,他这些时日几乎也是不眠不休了。
着人泡了壶茶,他细尝了一口,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拽了拽自己身上的西装,直起身来,强起精神工作。
和父亲许缘竹理《宁报》时不同,许缘竹是老狐狸了,话办事可谓是滴水不漏,在宁浦交际甚广,但他向来看不惯许缘竹那副只知亲疏不知是非的样子,他既然接过来新闻的差事,就要做真正的新闻,求真务实,真话,办真事。
但真话不易,这些天他倒是收到了不少投诉,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倒是父亲看见了大发雷霆,直骂他是混账东西。
昨日父亲听闻京派画家何聿秀来宁浦办展,特意叫他安排人去采访取材,还叮嘱他,这位画家在京都也是赫赫有名,务必要好好安排文章。
许绍清倒也真将这事儿放在了心上,不仅亲自带着相机去取了材,稿子还是自己写的。原因倒也无他,只是想些疲累了这么多天,好歹出去散散心。
只是……本是想出去散散心,没想到却惹了烦心事儿回来。
那日,他才带着相机踏进那画堂的门,便见一个穿着寻常襟褂的男人,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几幅工笔画点了点头,似乎十分欣赏,然后挨个往上头贴了红纸条。
贴上红纸条便是要购买的意思,这人一下贴了这么多,难不成都有意购买不成?
这何聿秀的画,当真这么好?
许绍清惊于这人出手阔绰,一下竟想要这么多幅。紧接着,其他人也围了上来,那画上的红纸条越来越多,价钱也是越来越高,最后其中一幅画竟能拍得一百多大洋。
许绍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他是留学归来的,那会儿西洋正是时兴印象派之流的时候,他从前看不出印象派的好,现在也看不出这几幅工笔画哪里好,倒是讶于这何聿秀在宁浦竟如此受欢迎,画价竟能拍出这个价钱来。
原本采完稿直接回报社便可,但他在采访何聿秀之前上了个厕所,在角落里恰看到一个像是管事的人,在那几个贴了红纸条的男人手里塞了好几块大洋。
饶是许绍清再如何不懂这画展的规矩,也咂摸出了个中意味,不由得皱皱眉。
这一个里应外合,耍的真是好,外面有模有样的观众,暗地里居然是是收了钱的。
他活了二十多年,见过赌场里的里应外合,见过酒馆里的装腔作势。可还是头一回见到这办画展还有请画托的,文人们作起假来,比起旁人也是不遑多让。
稀奇。
稀奇极了。
那几个人拿了钱似乎道了谢,从后门偷偷出去了。
许绍清平生最厌恶别人弄虚作假,当即便皱着眉,拿起相机将那一幕拍了下来,出去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正和几位好友谈笑风生的何聿秀,更是心生厌恶。
一个在京都赫赫有名的画家,竟也搞这种弄虚作假的事,真是虚伪。这种人,不采访也罢。
当天回去他便连夜写了稿子,未曾报备父亲便命人直接发了出去。
因着熬了夜,他的精神头也不算好,一早上了好几个哈欠。这边才刚完一个哈欠,便听到外头有人敲门。
紧接着听到人喊:“少爷,外头来了一位叫何聿秀的人。”
何聿秀?
许绍清闻声一顿,十分轻微地“呵”了一声,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手里不紧不慢地把玩着一只漂亮的德产钢笔。那双手骨节分明,黑色的钢笔在他手中看上去都偏了些。
“少爷…这…要不我将他劝走?”
许绍清顿了顿,紧接着唇形一勾,提起来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冷笑道:“不,叫他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