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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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答许绍清的是一阵巨大的关门声。

    何聿秀觉得要么是许绍清疯了,要么是他耳朵聋了。

    他晃了晃头,关上门,朝屋里走去。

    第二天他将昨天画的山水画,稍稍修改了下,增添了几笔,一整副水墨山水,分成四个部分,皴擦点染,虚实相生,无画处也成妙境。因为是条屏,又送去好生装裱了一番,花了他挺大的工夫,许绍清早上来了一趟,是去报社,不来学画了,何聿秀也乐得清闲。

    这些天他也积攒下不少作品,要是换做以前,自然等不到他寻着卖画的地方,便有人来求画了,可眼下在这宁浦,他如同一粒硌眼的沙,如何也融不进去了。

    程先鹤曾放下话得罪了他,他在宁浦会很难做,他偏生不信这个邪,自个儿跑遍了大半个宁浦可以展画卖画的地方,却都吃了个闭门羹。

    想他活了三十余年,十几岁便出入这些个书画场所,从没被人堵在门外过,倒在这宁浦栽了。

    此时人力车恰好途径那华阳画堂,便见那门口又贴了某某某画家的新展讯,一派祥和,好似只有他因为那“请画托”和斥那王陆屏藏画之真伪的事情,搞得如此困窘。想当初若不是那许缘竹请他画画,稍稍解了他燃眉之急,这宁浦他怕是真的待不下去了。

    他看着那一闪而过华阳画堂的牌匾,心里憋闷得紧,又去那桂花坊买了些糕点吃,心里才算是好受一些。

    而此时的许绍清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报社上下忙忙碌碌,他问陈:“交待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陈“嗯”了一声:“放心吧少爷,安排了人在那儿等了好几天,和他接头的人都找到了,有我们的人守在那儿,就不信他现不出原形。”

    许绍清点点头,“派有经验的老记者去,一定要给我把照片拍好。”

    陈应声正要去安排,许绍清忽然起身,“不,还是我去吧。”

    他乔装扮了一番,又换了身新衣服,带着他的相机,从街边拦了一辆人力车,交待了个地名,便匆匆赶去了。

    第二天一早,何聿秀像往常一样起来,像往常一样,去早餐店吃热乎乎的笼包,顺便买了份报纸。谁料一眼看去,却被凭空而来的消息砸的发懵,连那笼包也顾不上吃了。

    细看,却见上头偌大的字体,分明写的是“宁浦书画界之耻”,再往下看,洋洋数百字,顶大的版面,大张挞伐,用词犀利,着实令人心惊。

    甚至不是以“某画堂”代称,而是指名道姓,写出了华阳画堂的名字。

    下头还配了那程先鹤的照片,拍的格外清晰,除非程先鹤去整容,不然看见这照片也是不认也得认。

    再一看那撰稿人的名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许绍清”三个字横在上面。

    何聿秀颇为激动站起身,却没想到,这许绍清才回报社一天,便搞出了这么大的新闻。

    他将那文章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心里感慨良多。

    而此时,许缘竹在家看见那报纸上刊的文章,险些又厥过去。

    “王福,王福,去给那子电话!”

    报社里的电话一响,许绍清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他抬手便接了。

    “给你一个时,快点给我滚回家!”

    许绍清拍了拍衣服上一点轻微的压痕,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爸,有话在电话里吧,我很忙的。”

    “你!”

    “华阳画堂是怎么回事?”

    “您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呵…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什么了?”

    “您也别跟我绕弯子了,您若是为了今早那篇文章的电话,那我没什么可的,该的,都在报纸上了。”

    “你…”许缘竹深呼了一口气,道:“是,你该的都在报纸上了,你有没有想过,《宁报》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想什么就什么?底下养了那么多人,都指着这报纸吃饭,你却把笔当枪使,今日对准这个,明日对准那个,你有没有为其他人考虑过?你将这宁浦上下得罪了个遍儿,哪里哪有你立足之处?”

    许绍清靠在桌前,闻声看了眼窗外,正色道:“《宁报》《宁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个世上如果有不公平的事发生,笔当枪用,有何不可?对这种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岂不是长他人威风?许多人没有这样话的权利,我们有,如果我们也跟着装聋作哑,那用这装聋作哑,换得一个立足之处,于心可安?”

    “你…”许缘竹顿了顿,叹了口气,“你这个性子,迟早会吃亏的,你以为,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分得出真假善恶吗?有些事情,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许绍清皱皱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爸,我真想过你会出这样的话,之前你我刊的和何聿秀那篇文章不妥当,我认了,那篇的确不妥,是我冤枉了何聿秀。可是这次,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幕后捣鬼的是华阳画堂,我将其公之于众,为何你又叫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缘竹不话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华阳画堂只是冰山一角,你以为你这次揪出来了华阳画堂,就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华阳画堂吗?”

    许绍清冷哼一声, 捏了捏眉心道:“这个我自然不敢下定论,不过此刻,至少能还一些人清白。”

    “你的一些人…”

    许缘竹没下去,他顿了一下,“可你这样,是用《宁报》的清白,换他的清白。从没有一个报纸,前前后后的话互相矛盾,你这样做,无疑是自砸招牌。”

    许绍清笑了声:“你放心,署名既然是署的我的名,砸的也是我的招牌。”他停顿了下,又:

    “怎么,父亲不是和何聿秀一向交好么,莫不是牵扯到自身利益,就犹犹豫豫了起来?”

    许缘竹冷哼一声,狠敲了下拐杖。

    “荒唐!”

    电话一下被挂断。

    许绍清放下电话,站在窗前发了会儿呆。有时候许缘竹这个人,他实在是看不懂,《宁报》的初衷,是极好的,他也相信许缘竹曾经是一腔热血的,可现在呢…

    实在是不太好。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电话了进来。

    许绍清伸手接了电话,些微的电流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许少爷,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偏偏揪着我不放?”

    怕是除了那程先鹤,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给他电话了。

    许绍清心下也十分清楚这人是谁,当下笑了一声:“程先生笑了,我《宁报》和所有人都无冤无仇,只要…您不做什么亏心事,自然不会怕鬼敲门。”

    “你!”程先鹤强压住满腔怒气,“你以为这样,就能将我华阳画堂置于死地吗?不过是一篇文章罢了,我程先鹤是谁,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了这件事,我牌子一换,搞个新的名字,自然可以东山再起,照样是宁浦个顶个的画堂,凭我程先鹤的人脉,你以为这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许绍清有些愠怒,“你…”

    “看来你是下流手段用久了,人也在那污水里腌了满身的铜臭味儿,去不掉了。程先鹤,奉劝你一句,亏心事做多了,总会遭报应的。。”

    程先鹤大笑一声:“许少爷笑了,我遭什么报应,我程某人为什么恶了吗?规矩向来是人定的,你我这是下流手段,又有多少手段是上流的,不过也是人们一张嘴的罢了,这世上多的是你看不惯的事情,你现在年轻,以后…”

    他顿了顿,收起笑,低声:“许少爷,您就看着吧。”

    窗外车如流水,人潮推涌着时间,朝四面八方散去,从清到日暮,许绍清坐在他的桌前,手里拿着那杆子钢笔,看了又看。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楼梯间昏黄的光,才到家门口,便看见那何聿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听见动静何聿秀抬了抬头,醺红的脸上,扯出一抹笑。

    “哟,许少爷回来了。”

    他一伸手,手里的东西滚到了许绍清脚下。

    原来是个酒杯,瓷的,倒也结实,在地上滚了一圈,竟也没碎。

    许绍清捡起那酒杯,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走到他面前,看他这样子,问道:“怎么喝这么多?”

    “我高兴…”何聿秀抱着那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许绍清去了他家许多次,料定他家没有那样的酒壶,不知道是在哪个店里抱回来的。便见何聿秀提着那酒壶,将他手里杯子拿过来,颤着手好不容易倒满了,最后递到他面前,“来。”

    许绍清蹲下身,看着他一辆醉相,:“你喝多了。”

    何聿秀将那酒杯塞到他手心,兀自端起自己的杯子,同他碰了下杯。

    “敬…”

    “敬浩荡天地,敬磊落人心…”

    他声音不甚清亮,带了些哑意,却极大声,整个楼梯间都能听到他的声音,许绍清愣了愣,那何聿秀罢,兀自笑了起来,也不管他了,仰头喝了个干净。

    杯子落地,滚到了不知何处,一声闷响,何聿秀手垂下来,闭着眼睛,睡着了。

    “磊落…吗?”许绍清盯着那酒,迟迟未喝,鼻尖闻到一股子酒味,是从何聿秀身上散出来的。光是闻着这味道,他觉得自己好像也醉了。他盯着何聿秀的眉眼,看了许久,突然生了趁人之危的心思。

    鬼使神差地俯身轻轻一吻,先是脸颊,再到鼻尖,最后是那肖想许久的唇。

    是软的,淡淡的酒味,感觉不错。

    心跳如擂鼓。

    他捏了捏眉心,稍稍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绪,又看了眼那何聿秀。

    何聿秀,我大概没你想的那么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