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陈志曼”
天知道王月仙看见这个名字,愣了多久。
她看看苏学灵,又仔细看着纸上的“陈志曼”,先是细想了一会儿,紧接着瞪圆了一双杏眼。
“不认识?”苏学灵问她。
王月仙摇摇头,又拧起眉:“我倒是漏了这个人。”
苏学灵将那张纸放在桌上,问她:“这个陈志曼,是谁?”
王月仙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官爷,她呀,就是一个端水的大姐儿,管水锅的,平时在这儿后台扫扫地,洗洗水果,搬搬架子,什么都干,做些粗活,那日倒是带着她去了,刚才怪我一时没想起她来。”
苏学灵“嗯”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法可以接受,又看了一眼她身上穿的衣服,若有所思。
王月仙此时还没换戏服,穿的却也是身藕粉色短袄配正红色衫裙,颊边擦了胭脂,头上随便挽了个髻,端得一副古装美人的样儿,想是唱老戏的人,平日里也爱这身扮的。
苏学灵摸了摸下巴,问她:“那日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还记得吗?”
王月仙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得是凌了吧,船上哪有我们住的地方,唱了一晚上,人都散了,我们在船上卸了妆,又草草吃了点东西,就下来了。”
苏学灵于是问她:“你们唱了几台戏?”
王月仙:“三台,我是最后一台,先是一折百里风和程六如《柳荫记》,然后是周润雨和毛芝兰《拾玉镯》,最后是我和飞来红唱的《百花亭》,任老爷子发话这是婚礼要应景,总管事就全都排的这种戏。”
苏学灵又问:“那天有多少人在台上?把人给我标出来。”
王月仙看了眼那名单上的人,又挨个把那天的伶人全都标了出来,除了她提到的那些,还有些生和彩旦,这一标,剩下的就只剩下五个人了。
一瞬间名单上的人变少了,苏学灵看了看那单子上剩下的人名,眯了眯眼睛,又问:“这五个人,分别是谁,你能吗?”
王月仙指着那名单,从上往下,依次介绍。
“这是戏班里的文管事儿,叫程六,我们管他叫六爷。”
“这是老马和老刘,箱倌儿,我们平时出门的家伙事儿都是他俩负责的,也管净、丑角儿脸上的颜料。”
“这是顾良,门帘的。”
“还有这陈志曼嘛,之前过了,负责给我们端茶送水什么的。”
苏学灵把他们的名字挨个圈起来,问道:“他们几个,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在十一点之后出去?或者,十一点后,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人消失了?”
王月仙愣了愣,紧接着按了按太阳穴,翻了个白眼,道:“官爷,我那会儿正在台上唱戏呢,你问我我问谁去?”
苏学灵皱皱眉,又派人把那总管事儿找了过来。
那总管事儿倒也没想到,警察查案竟能查到他们头上,进门就扯着嗓子直喊冤枉,苏学灵听得头痛,叫他闭嘴,又把问王月仙的问题问了他一遍。
那总管事儿愣了愣,挠了挠头:“这个,我倒真没注意,那时候挺忙的。”
一旁的许绍清看不过去了,凑过去问道:“这样,我问一句。”
他把那纸条上的伶人全都划掉,指着剩下的那几个人问道:“这几个人中,有没有,在那天,穿的是深色的衣服?”
班主愣了愣,和王月仙相视一眼,回忆了下道:“倒是真有,那老马和老刘,还有陈姐儿,可不都是穿了深色的衣服吗?”
许绍清和苏学灵相识一眼,苏学灵站起身,问道:“可有那深紫色的绒布料子?”
班主想了想,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你这么一问…”
他看了眼王月仙,两手一拍,道:“呀,月仙,那陈姐儿那天,是不是穿了件绒布的旗袍?”
王月仙眼前一亮,“可不是嘛!”
她先是拍了下手,随即意识到,这警察是在抓犯人,又一脸惊恐地问道:“官爷,怎么回事儿,你们问这个干什么,陈姐和命案有什么关系?”
苏学灵不答话。
那王月仙兀自摇头叹了口气,又十分激愤地看着那总管事,:“你看看,我就她晦气!把警察都给招来了!”
那总管事叹了口气,扶了扶额头,“你快少两句吧。”
王月仙本就是刻薄性子,闻声更是不乐意了,“我怎么了,我的是实话,那女人身上就是带着股晦气劲儿,你叫一个过了气的女人来伺候,是嫌我们这戏班子太红火了么?你看看她惹出来的这叫什么事儿……”
许绍清敏锐地从她话里捕捉到两个字眼,断她,问道:“过气?她以前是做什么的?”
王月仙看了眼他,哼了一声:“还能是干什么的,唱歌的呗,年纪大了没人喜欢就被赶出来了,跑来这儿膈应起我来了。”
许绍清看了眼苏学灵,苏学灵眯了眯眼睛,问:“她住在什么地方?”
……
苏学灵领着人赶到那处棚户区的时候,已经入夜了。车子缓慢地行着,苏学灵脑子里有些兴奋,满心希望能从陈志曼这里得到点线索,许绍清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只是看着车窗外,直到路过一处水边的时候,许绍清忽然喊了声:“停!”
苏学灵看向他,皱皱眉:“许少爷,耽误不得。”
许绍清不由分下了车,还拉着苏学灵一道下去了。
苏学灵正欲开口大骂,便见许绍清,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她顺着那方向看了一眼,想的话一下咽回了肚子里,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处棚户区挨着水边,苏学灵下了车在附近看了一眼,就见那水边果然生着许多夹竹桃,夹竹桃全株都有剧毒,稍不慎食用过量足以致人死亡,苏学灵看着那几株夹竹桃,心下一沉,她又看了看不远处陈志曼住的地方,心道:这下可好,毒物居然在离她家不远处就有。
她看了看许绍清,了声:“你倒是仔细。”
紧接着,他们一行人风风火火进了那棚户区,一伙人猛地一进来,就有狗听见动静开始叫,惊扰了不少住家,车是开不进去的,一行人下车走了过去,夜晚湿滑,这地方没有排水道,平时的洗脸水洗脚水都泼在地上,很多的污水坑,一踩一脚的湿泥,黏在鞋子上到处都是,很是不好受,戏班的那个管事儿边领着他们往走,边骂道:“这是什么破地方。”
不少人听见动静,开窗户,往外瞅着,想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许绍清走着走着,往那边看了一眼,停下了脚步。
前头的苏学灵并不知道他已经停下了,还在往前走着,陈志曼就住在这儿其中一个棚户里,棚顶用竹席和稻草搭成,看起来破败不堪,苏学灵着手电筒往墙上照,看见了许多窟窿,被用稻草堵着,戏班的那个管事儿左右看了一眼,也忍不住嫌弃了一声:“这是人住的地方么。”
楚上前敲了敲门,苏学灵回头看了一眼,却不知那许绍清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里面传来一道不耐烦的男声:“谁啊?”
苏学灵顾不得那许绍清,回过头来,:“警察!”
屋里的人沉默了,没一会儿,那扇破破烂烂的门,被开了。
来开门的是个女人,围了个粗布的围裙,看见外头一群人,先是愣了愣,然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微有些生硬的笑:“各位,有什么事吗?”
苏学灵看了眼她,挤进房间里,四下量着。
这屋子没什么地板,所有东西都放在泥地上,做饭的锅、洗脸用的盆子、一块裂掉的梳妆镜,几块毛巾,倒是看得出来主人是个爱干净的。屋里倒是还有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看面相很老实,还未带苏学灵开口问,那总管事一进来就叫了一声,“老马?你怎么在这儿?”
那老马挠挠头,支支吾吾:“我来找曼会儿话。”
那总管事长长地“哦”了一声,语气颇有所指,“大晚上来个女人家里聊天?”
那老马脸顿时红了一片,他摆摆手,:“不…不…”
苏学灵看了他一眼,又转到那女人身上,问道:“你就是陈志曼吗?”
陈志曼点点头,神情看上去很是平常,“是的,夜深了,几位官爷是来干什么的?”
苏学灵朝楚看了一眼,楚立刻开始动手在屋子里搜东西,没一会儿,他果然翻出来一条绒布的旗袍!搁在那枕头旁边的一个箱子里,被放得整整齐齐。
然后他拿着那条旗袍,送到了苏学灵面前。
苏学灵一顿,接过那旗袍,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问道:“陈姐这衣服倒是好看,哪里做的?”
陈志曼不语,单单问道:“有什么事吗?”
苏学灵摩挲着那绒布面料,这旗袍像是洗过了很多次,颜色并不是多么光亮了,还有掉毛的地方,他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紧接着一顿。
在那臂肘处,竟然真的被划过的痕迹,还是很长一道!
苏学灵不露声色,收起那丝绒旗袍,看她一眼,笑了一声,:“没什么,来看看这儿的治安怎么样,陈姐,我想问问,最近这儿有没有出过什么案子?”
陈志曼看了眼她,犹豫了下,道:“我们这儿虽然穷了点,但是邻里都是很好的人家,并没有出过什么事儿。”
苏学灵又笑了一声:“是吗?可我怎么听,大前天晚上,有人在凌听见了这附近有响动,结果第二天就有人丢了东西,我们现在在捉拿偷,陈姐住在这附近,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陈志曼脸色一白,看了眼跟在他们身后的总管事,强自镇定,摇了摇头,:“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那日我干了活,很累,回来就休息了。”
苏学灵问她:“哦?我倒也听陈姐那天去船上做活去了,陈姐,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家里的呢?”
陈志曼看了眼她,迟疑了一下,:“大约一点多。”
“是吗?”
身后突然出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苏学灵一回头,却见许绍清从门口挤进了这窄的屋子,上下量了一眼,看着陈志曼,语带讥嘲,“陈姐自己那晚回来了,但我怎么听你的邻居,你第二天清早不到五点钟,才慌慌张张从外面回来呢?”
陈志曼浑身一僵,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她身后的老马猛地一下站起身:“不…不是,曼…曼她那天晚上在我那儿!”
许绍清扭头看向那个面相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眯了眯眼,“你又是谁?”
那总管事“哦”了一声,叫道:“好家伙,陈姐,你这是找了老马当姘头?”
老马闻声脸涨得通红,他看看陈志曼又看看那总管事,“你不要胡,我是要娶曼的!”
陈志曼顶着众人的目光,抬起头,脸上看起来没什么波澜,“官爷,恐怕你们不是为了抓偷才来的吧。”
苏学灵敛了笑,眼中带了些冷意,“来人,把她给我抓回去!”
“等等!”那老马叫了一声,神色紧张,扯着嗓子喊:“你们凭什么抓她,她犯了什么错?”
陈志曼不语,看着苏学灵,苏学灵也看着她,“这话,得问问陈姐吧。”
那老马急了,伸出手就要抓那苏学灵,被楚和另外一个警察按住,他涨红了脸,额头上的青筋毕露,“你算什么警察!凭什么乱抓人!”
陈志曼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老马,你先回去吧。”
老马顿了顿,顿时噤了声,他张了张嘴,喊:“曼…”
陈志曼解开了身上的围裙,看着苏学灵,看了良久,最后很突兀地笑了声,紧接着越笑越大声,最后眼泪都出来了。
“你们还是来了。”
苏学灵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相很是温婉的女人,实在很难想象,她是以何种心情,投毒又抛尸。
“为什么杀他?”
陈志曼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藏不住的恨意。
“他该死。”
苏学灵皱皱眉,“陈志曼,你可知道杀人是犯法的,罔顾法律投毒又抛尸,会被枪毙的!”
“杀人犯法?”陈志曼嗤了一声,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你错了,只有我杀人才算犯法,你们警察在这个时候总是格外积极,拘留就拘留,枪毙就枪毙,可他杭风玉杀人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你…”苏学灵愣了,陈志曼看了他一眼,眼球充血,红了好大一片,她像犯了癔症一样,再没有最初那股子镇静,恍恍惚惚地后退了几步,扶在屋里那仅有的桌上,失魂落魄地笑,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又有些凄凉:
“好一个警察……”
“好一个警察啊……”
“他喂我喝那碗胎药,杀了我的孩子,害我一辈子不能生育的时候,你们没有来,我去告他,你们不理,等到我亲自动手了,你们倒是像狗一样,闻着味儿就来了,哈…”
苏学灵浑身一震,她眼里几分怔愣,几分难以置信,她顿了顿,抿了抿唇,问道:“你和杭风玉…是什么关系?”
“关系?”陈志曼似乎有些迷茫,她手臂撑在那张桌上,看着那张裂掉的梳妆镜,露出一个十分凄凉的笑。
“当年,我是大世界最红的歌女,他不过是个初到宁浦,一穷二白的画家,他他欣赏我,给我写很多很多的诗,我被骗了,我就那么被骗了,我只觉得有文化的人,浪漫至极,没想过会写诗的男人,最是会负心的…”
“他一个穷画家,什么都没有,我省吃俭用,穿最旧的衣服,给他买最好的画笔,养了他足足五年,五年啊!我给他买西服,把他扮得像是本地的公子哥儿,我去陪酒,换来一个他和那些富商见面的机会,我把我五年的时间用在他身上,他那时也会娶我,会带我回衢陵见他孤苦的老母亲,可最后呢?我年纪大了,还怀了他的孩子,没办法去唱歌,他就和别的女人搞在一块儿了…”
她惨惨一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还假惺惺给我们的孩子起名字,男孩就叫曼生,女孩就叫玉子,哈…真是讽刺。”
“我那么信他…那么信他,他却骗我那是安胎的药。”
夜里有风在刮,透过敞开的门钻进来,屋里一片寂静,除了陈志曼隐隐的哭声。
那总管事愣在一旁,脸上白的吓人,老马呆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陈志曼看向苏学灵,问她:
“你是警察,你维护一方和平,巩固一方治安,你懂法,你有枪,你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你告诉我,一命抵一命,难道不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