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从那许府出来,寻了个车往家赶,何聿秀不出的烦躁,此时他急需一个能畅聊的知己,把这些日子的烦闷一口气全出来,好抒一抒这段时日的闷气。
他想起了解知文,眼前一亮,于是忙叫那车子转而掉了个头往解家走,想将解知文寻出来喝个酒解个闷。
然而才到了他家巷口,他又令那车子停下了。
“先生,在这儿下车?”车夫问。
何聿秀沉默了一会儿,:“不,继续走吧。”
他揉了揉眉心。
他这等荒唐之事,知文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
这世道虽比从前开化了些,但也没到龙阳遍地都是的地步,何况那本就循规蹈矩教书的解知文呢……
然而正当他左右思索的时候,忽然从巷子里传来一声:“聿秀!”
何聿秀愣了下,抬头一看,便见远远地,解知文朝自己走来。
何聿秀有些错愕,脸上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收拾,便见解知文疾步向他走来,笑道:“还知道来找我,我还以为你只顾得和那许少爷在一块儿,将我这老朋友也忘了。”
“你…”何聿秀面露尴尬,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解知文看他神色,收起笑问道:“怎么,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难道有什么事儿?”
何聿秀愣了愣,又心想方才他兴许是无心之言,只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好久没见了,想找你去喝酒。”
解知文低头看了看表,罕见地没接话,只是情不自禁朝一个方向看了看。
何聿秀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只见前头并无异样,于是问道:“怎么,你今天有事儿?”
解知文忙摆摆手,:“没有。”
他看向何聿秀,笑了一声,道:“也好,那咱就去喝几杯吧。”
杏花楼内。
侍应将他们引至窗前桌,好巧不巧,正是那所谓的苏家姐前些日子约他叙坐的那桌,他愣了一会儿,久久没入座。
何聿秀坐下后,看见解知文还在那愣着,不由得唤了两声:“知文,怎么了?”
解知文回过神来,挂出一抹笑,掩去方才的怔愣,“没事。”
此时还未到傍晚,一桌酒菜上桌,三两杯酒下肚,浑身暖洋洋。
这几日天气倒是越发冷了,喝几杯酒,倒也格外舒坦。
解知文边给他倒酒,边道:“这酒是好东西,但是你可要少喝,我可不想再跟着你一块儿丢人现眼了,上回你喝醉了我把你送回家,你先是冲撞了杭风玉,差点和他起来,好不容易我将你弄回家,你又冲着人家许少爷喊杭风玉,倒是连人都分不清了。”
何聿秀看着酒杯里那清澈的液体,又有些混沌不分,但那解知文的声音,他是听得到的,闻声颇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道:“那是意外。”
罢又要倒酒。
“哦?”解知文按住他意欲倒酒的手,趣道:“意外?那你这意外未免也太多了,我那日在警局听苏队长的意思,杭风玉死的那天,你也喝了不少酒。”
“这个…”何聿秀看着那酒壶,终究悻悻松了手。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察觉了什么,问道:“警局?”
“你去警局了?”
解知文点点头,“当然,听你被抓了后,我放心不下,得了消息就往警局赶,没想到和许少爷撞到一块儿了,还…”
解知文顿了顿,脑子里一下冒出了那日许绍清情急之下的话,不由得看着何聿秀的眼神也带了些复杂。
“还怎么了?我怎么没看到你?”
解知文挑了下眉,稍稍抿了口酒。
他咳了一声,“这个嘛…”
“许少爷古道热肠,将你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还重要,当时苏队长只能一个人进去看你,我便让给他了。怎么,他没跟你?”
“咳…”何聿秀拿筷子的手抖了抖,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解知文递给他一方帕子,何聿秀忙掩住口鼻,待平静下来,脸上一片红。
不知是咳的,还是热的。
解知文摇了下头,笑道:“我看那许少爷,倒…”
何聿秀给他斟酒,举起杯递到他面前,断了他的话,:“不他了,喝。”
解知文接过那酒,噙着笑看着他,默不作声抿了口酒。
他看了眼窗外,又看了对面脸上飘红的何聿秀,恍惚间想到了另一个人。
“不要只我,你最近怎么样,学校事情多不多?”
“知文,知文…”
解知文回过神来,“嗯…你什么?”
何聿秀皱了下眉,摸了摸下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解知文低下头,抬起手,意欲给自己倒酒,道:“没有。”
何聿秀将他手按住,笑道:“知文,你这可不地道 ,怎么,不许我多喝,你自己喝的倒是挺尽兴?”
解知文抬起头,笑了笑,“我可比你酒品好多了。”
何聿秀觉得无趣,松开手,又看看他,问道:“你当真没事?”
解知文手指摩挲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竟有些无奈。
“罢了,给你听也无妨,不过是前段日子媒人介绍了个姑娘给我,相处起来很是古怪,不知怎么形容,我同她了些狠话,她再没来找我,不知是不是在怪我。”
何聿秀挑了下眉,“什么狠话?”
解知文张张嘴,“无非是叫她不要再来找我之类的。”
何聿秀闻声有些不解,“你好奇怪,既然你不希望她来找你,如今她真的不来,你又有什么好纠结的。”
解知文一愣。
“哦…”何聿秀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个了然的微笑,“知文,你当真没对那姑娘动心?还什么相处起来古怪,不许别人来见你,可你现在和我吃个饭都魂不守舍,分明还是放心不下她。”
“你…”解知文被他的有些脸红,抬高了声音:“不是这样。”
“当真不是?”何聿秀又问了句。
解知文卸下劲儿来,回想起这些时日里常常浮在脑海中的那人,闷闷灌了口酒,:“那姑娘有喜欢的人。”
“原来如此。”
何聿秀不知不觉又喝了几杯,此时酒意上头,闻言起了兴,一门心思要帮好友排忧解难。
他搬起椅子坐到解知文跟前,坐得歪歪扭扭,揽着他的肩,道:“你且细细给我听。”
解知文笑看他一眼,“你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明白,还想给我出主意不成?”
何聿秀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我游山玩水数年,怎也是涨了不少见识,眼界大开,你这不过是与人谈情爱,门户的事儿,我怎么出不了主意?”
解知文笑一声,“你游山玩水意在游玩,不过是腿脚工夫,可谈情爱重在谈,你可是凭着你这张嘴得罪了不少人,我怎么敢叫你教我谈情爱。”
何聿秀哼了一声,:“知文,你瞧我。”
解知文晃着酒杯,抿了一口酒,脸上微微泛了层红晕,眼睛倒是分外的亮,他笑了笑,“怎么,你觉得我的不对?”
何聿秀手搭在他肩膀上,指尖蘸了层薄酒,在木制的桌上,潦草勾了两个人形,解知文看过去,只见那人影虽然潦草,却也看得出是一男一女,不由得眼神复杂了几分。
“你真的……”解知文顿了顿,没有把话完,只是将肩膀上那只手拿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
他叹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他今日的酒喝的有些多了,觉得有些昏沉,更多的,是一种从心底涌上来的寂寞。窗外的人走走停停,看了更叫人头脑发昏,耳边何聿秀断断续续着不知道真假的故事,他总也分不出心去细细听,只觉得眼前的景色,似乎总是缺了点什么。
天渐渐有些黑了,抬头是淡淡的灰色,宁浦的傍晚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
“就是,知文你不要老觉得我还,我去写生的时候,遇见了一个……”
解知文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盯着远处一个巷口发呆,忽然,巷口出来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解知文起先有些呆滞,过了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突然站起身,拍拍何聿秀的肩膀:“聿秀,我有事先走了,咱们改日再见!”
“哎……哎!这怎么就要走了,哎…”
解知文鬼迷心窍般地走近那人,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苏……”
回过头来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解知文愣了愣,连声抱歉,“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那女孩儿量了下他,脸上带着几分怀疑,大概以为是哪里来的坏人,话都没多便摆摆手躲得远远的了。
解知文垂下手,巷子里有孩子们在闹,嬉笑声时不时传到他耳朵里,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太阳穴,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带着些沙哑的声音。
“你是在找我吗?”
解知文在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间,便觉得身体忽然紧绷起来,他回过头,看见一双亮亮的眼睛,他的心蓦然强烈地跳了起来。
他不出什么缘由,只张了张嘴,讷讷地喊了一声:“苏姐,那日是我话重了,想来你是个姑娘家,总不好…”
“苏姐?”隋意看着他,露出一个略带自嘲意味的笑,“我竟然不知道我的演技这样出色,竟叫你丝毫未发觉。”
“我不姓苏,也不叫苏琴。”
身旁人来人往,他却似乎毫不在意,摘掉了头上的假发,:“我叫隋意,隋朝的隋,随意的意。”
他看着解知文,下一秒,他又摘掉了脖子上系的丝巾。
天渐渐暗了,解知文觉得有股子凉意,他瞧着面前隋意的这双眼,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一种悲凉。
他的肢体有些僵硬,甚至不知做何动作,发何声音,他隐隐觉察到了什么,但他不上来,也不出口。
隋意凑过去一点,“有一点点眼熟吗?”
解知文不知觉后退了几步,谁料却被他逼到了墙角,“你是…”
隋意笑了一声,凑过去,手抚上他的脸,有些稚气,有些置气:“看来先生做的好事实在是多,像我这种人物,大概是记不得了。”
“可是怎么办,你虽记不得我,我却是一定要报恩的。”
隋意靠的太近,解知文的手下意识按在他的肩膀上,试图隔开两者间的距离。
谁知这少年按住了他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声音沙哑,还带着一丝低落,“你就这么想推开我吗?”
“我只是想多见见你而已……”
这一次,他的话里多了一分心翼翼。
解知文眼前,逐渐有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他想起那夜那个浑身脏兮兮又唯恐脏了他的手的孩,神色怔然。
他的迟疑似乎给了隋意可乘之机,隋意捏起他的手,语气也不自觉放缓了许多。
解知文下意识地想抽回手,结果隋意却往他手心里放了一件东西。
解知文低头一看,是那条丝巾。
“我这辈子骗过很多人,偏偏不想再骗你了。”
解知文愣了愣,他量了下眼前的少年,和他明显的喉结,心情十分复杂,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苏姐竟然就是那日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儿。
“你怎么成了苏姐?”
隋意看着他,露出一个笑:“我惯是会骗人的,大概先前你的那位媒人看上了我这一点吧。”
解知文有些生气,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但听到面前这男孩这幅样子话,他心里感觉非常不舒服,“男孩子有手有脚,做什么不好,为何要四处骗人?”
隋意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僵,他垂下头,踢着脚边的石子,嘟囔道:“你怪我便怪我好了,要怎么骂随便你,只要不要不理就好。”
解知文想起他那日的狼狈样,又看了看天,想他身上估计没多少闲钱吃饭,只叹了口气,问他:“饿不饿。”
隋意其实是不饿的,但解知文问他饿不饿,他便总是饿的。
解知文就近找了家铺子,点了几个菜看着他吃饭,作为一个少年来看,隋意实在瘦的可怜,无奈他吃饭也跟猫吃食一样,一口一口,还时不时抬头看看解知文。
解知文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两口,两人都没有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他张口,问隋意:“你家在哪里?”
隋意扒拉了口饭,顿了顿,:“先生,你知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那种东西的。”
解知文顿了顿,一瞬间不知道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默默拿出了钱包,放在桌上,隋意瞥了他一眼,放下了筷子,捏住了他的手。
“你既然这么愿意施舍,不如施舍我一些别的东西吧。”
“你…”解知文闻声,顿时觉得有些耳热。
隋意的手扣住他的,温热的体温顿时传到了他的掌心,解知文惯是正经,倒是真没见过这样的情景,竟一时语塞。
隋意看了眼他,只觉得心肠又软了几分,他笑了笑,:“你脸皮这样薄,放到我们戏园子里,是要被人欺负的。”
少年的眉眼是生得极好看的,解知文一时间愣了神,竟开始疑心自己算不算正人君子了。
他狼狈地扭过头,不再看面前的少年。
店里人渐渐多了一些,有老有少,有衣冠楚楚的先生们,也有体面的姐,这些人似乎都不用忧虑吃完这顿饭之后的事情,但解知文却已经开始为这少年担忧了。
隋意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其实他已经很撑了,但他还不想走,想和解知文再多待一会儿,因而慢慢悠悠,始终不愿放下筷子。
解知文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温文尔雅,总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隋意肆无忌惮的看着他的脸,贪婪的想要这人在自己眼中多留一刻。
哪怕真的就是一刻呢。
兴许是真的有些久了,解知文看了看表,又看了看他,思考了片刻,开口道:“你会写字吗?”
隋意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解知文抿了抿唇,低声道:“我这里缺一个抄书的,你想不想来我这儿,我会付你报酬。”
隋意筷子顿了顿,抬头看他,“你真的?”
解知文点点头。
隋意于是笑了笑,眼神倒是颇为认真:“那这报酬能换成别的吗?”
解知文呆了呆,他教书这么长时间,很少有能被别人问住的时刻,他隐隐知道隋意要什么,但他没接话,只是忽然一下站起身,看了看表,佯装淡定地:“那好了,明早八点,你来我家找我。”
这边何聿秀看到解知文走了,嘴里嘟囔了句:“真走啊……”
要不是他知道解知文的品行,都要以为对方那慌慌张张的样是要逃单呢。
他看了眼他的背影,摸了摸鼻子,撑着桌子站起来,“好…好吧,那我也…我也回家。”
何聿秀从杏花楼出来晃晃脑子往家里走,眯着眼睛哼着曲,慢慢悠悠晃荡着,当是消食了。路上的风一吹,反倒吹出了他几分清明,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不知怎的,他的脚步忽然有些迟疑。
路旁的花店还开着,他想也不想便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