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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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哪,快找医生!”王福跪在地上喊道。

    混乱的脚步声和尖叫声充斥在耳边,那血顺着脖颈淌下,染红了他的衬衣,许绍清试探性地朝后头叫了一声“爸”,许缘竹没应。

    他又喊了一声,许缘竹还是没应。

    “老爷,老爷…您身体本就不好,这下可怎么办啊…”

    “来人啊,来人啊!”

    “绍清,你怎么样…”

    耳边所有的声音,在一瞬间仿佛都被隔绝了,他看着满手的血,头脑发昏,紧接着眼前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蝉鸣声忽然在耳边响了起来,像极了八岁那年的夏日。

    他听到有人在念诗。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微的翻页声传到他耳朵里,不知为何也变得非常清晰。

    身上盖着凉被,他睁不开眼,却觉得热,三下两下便踹了那凉被下去,只是没一会儿,又被人盖上,颊边有什么东西划过,有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王福。

    “老爷,休息会儿吧,报社事情多,少爷又生病,您都好几天没合眼了,去睡会儿吧。”

    “好好的人,怎么会高烧不退呢?”

    “莫不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老爷,要不请高人看看?”王福压低了声音问。

    “胡八道,什么高人,都是骗人的,这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神。”

    蝉鸣声渐息,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到了王福的声音。

    “老爷老爷,外头来了个算卦的,他………”

    “什么?”

    “这户人家的主人火光太盛,恐累及子孙,若不尽早修正,近日府上会有白事。”

    “荒唐,去撵了他。”

    床上的人剧烈咳嗽起来,脸颊涨得通红,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些什么,像是被魇住了一样。

    “老爷,老爷,少爷他……”

    许缘竹猛地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下,摆摆手:“唉…算了,试一下吧,去把那算卦的请来。”

    门开又关上,来来回回好几次,许绍清听到一个老迈的声音。

    “温火暖金,烈火克金,老爷火光太旺,少爷属金,于此必有灾殃,金为水之母,水子能救金,若要救他,一要老爷收敛锋芒,二要以水化灾。”

    “既然如此,那还是改个名字为好,绍清绍清,有金又有水,长安啊,你以后,就改叫绍清吧。”

    长安,长安。

    那是八岁前他的名字。

    当了许绍清太久,他几乎都要忘掉这个名字了。

    一阵湿热拂过脸颊,许绍清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跳快了许多。

    “你醒了。”何聿秀赶紧放下毛巾问道。

    “这是在哪儿…”许绍清哑声问道。

    “医院。”

    许绍清脸上,脖子上出了好多汗,何聿秀重又拿起毛巾,擦了擦他的额头,:“你出了好多汗。”

    肩膀和侧腰一阵一阵的疼,许绍清闭上眼,不过几秒又睁开。

    “我爸呢?”

    何聿秀的手顿了顿,:“也在医院。”

    许绍清掀开被子,勉强下了地。

    “哎,你还没好,医生让你不要乱跑。”

    许绍清捂着侧腰,脑子里仍是嗡嗡作响,他扶着墙一点点挪到门口,刚一开门,几个壮汉一下子堵住了门口。

    “这是在干什么?”

    何聿秀走过来扶着他,“陈加派了人手保护你。”

    许绍清问他:“我爸现在在哪儿?”

    何聿秀还没开口话,就被另一道声音断。

    “哥……”

    许绍清闻声扭头一看,手抖了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哑声道:“你穿的那是什么衣服,脱下来。”

    许长宁穿着极为粗糙的生麻布丧服,脸色白的不像话,她看着许绍清,话还没出口,眼泪先落了下来。

    “不可能的,不可能…”许绍清喃喃道。

    他退回房间内,猛的一下将门关了起来。

    何聿秀想敲门,抬了抬手又放下。

    “让他静一下吧。”他扭头对许长宁。

    墙角有一盆水,许绍清脑子乱糟糟,他将头埋进去,任水挤压着他的呼吸空间,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头发上的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再开门的时候,何聿秀已经分不清他脸上是水还是泪。

    “他人呢?”许绍清问。

    许长宁蹲在地上抱着自己,指了指走廊尽头。

    许绍清觉得头重脚轻,好像做梦一样,他看见走廊的尽头,有许多的人影。

    走近一看,乱糟糟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有哭声,有议论声。

    “许社长这才多大啊,去的可真早……”

    “可不是嘛,哎哟,都怪那颗子弹,你听没,好像是他儿子得罪了上头的人,进了暗杀名单,这才有了这桩惨案。”

    “啊…那可真是飞来横祸,这儿子也是个坑爹的主。”

    “唉…好好的生日硬生生变成了忌日,太惨了。”

    徐芝凝坐在门口,失魂落魄。

    许绍清一走近,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他,他却浑然不觉,只站在门口,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许缘竹,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荒唐…

    真是荒唐。

    怎么可能呢?是在做梦吧。

    许缘竹的床边摆了许多花,他猛地一下关上门,隔绝外面一切的声音,在里面待了许久。

    “爸,醒醒。”

    床上的许缘竹面无血色,他推了推,没有丝毫动静。

    “别开玩笑了,醒一醒…”

    他又推了推,挤出了个非常难看的笑容。

    那笑容艰难地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最后实在挂不住,隐没下去。

    “爸…”

    空空的房间,没人应声,他红了眼。

    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时后了。他那双眼睛红得吓人,所有的目光齐齐投向他,他关上门,在门口脚步一顿,问坐在那儿的徐芝凝:“他临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徐芝凝坐在门口,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无尽的哀伤。

    “他他想过自己会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许绍清紧抿着唇,一句话不。

    徐芝凝幽怨地看着他:“都是你害的。”

    许绍清没接话,徐芝凝扑到他身上捶他,有些歇斯底里,“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肩上的伤重又渗出血来,许绍清一动不动,直到有人将徐芝凝从他身上拉开。

    “少爷…”王福拉着徐芝凝,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你走吧。”他哑声对徐芝凝。

    徐芝凝疯狂地摇摇头,头发乱的不像话,“我不走,我们还没结婚。”

    “他已经死了。”

    徐芝凝一听这话,眼泪便啪嗒啪嗒往下掉,她像魔怔了一样,一直重复地着:“我们还没结婚…”

    这天晚上,许缘竹的遗体就被转移到了殡仪馆。次日,他的遗体被安置在礼堂中开放吊唁。第三日,他的遗体入殓。到了第四日下午,大家为他举行了出殡仪式。

    最终,他被葬在了永安公墓。

    不过四天,天人永隔。许绍清妥善地处理好一切事宜,冷静的有些过分。

    下葬的这天,天气很冷,许长宁哭晕了被人抬了回去。

    许绍清跪在墓前,跪了很久很久,许多人过来劝他,他好像听不见一样,最终大家叹了口气离开,就剩了他和何聿秀两个人。

    “少爷,不早了,回去吧。”陈本来在车上,此时也忍不住从车里下来,问道。

    许绍清面色冷凝,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手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你干什么?”何聿秀皱皱眉,拉住他的手,:“快站起来。”

    许绍清低着头,声音嘶哑,问他:“我还配再站起来吗?”

    “你什么呢?”

    许绍清觉得背上尤为沉重,他仍然记得那日许缘竹扑过来时的重量。真是可笑,他们虽是父子,却很少拥抱,难得的碰触,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真是没用。”

    他固执地跪着,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天空下起了雨,衣服湿哒哒黏在他身上,他嘴唇泛白,看上去低落极了。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雨雾蒙蒙,何聿秀回头,看到一抹红。

    那抹红在灰扑扑的雨色中格外亮眼,何聿秀眼看着那红越来越近,直至自己面前。

    “你…”何聿秀吓了一跳。

    徐芝凝穿着一身喜服,在这墓地里显得相当诡异。

    她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伞柄稍稍一抬,露出的那张脸,不同于之前的温婉可人,反倒多了几分老态。

    她朝何聿秀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抬了抬伞,问他:“好看吗?”

    何聿秀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了好久,最终徐芝凝没再等他,上前走了几步,走到许缘竹的墓前。

    “老爷,我来了。”

    许绍清抬了下头,在她身上稍作停顿,随后又移开了视线。

    “你来做什么,骗他骗的还不够?”

    “不见芝来草萧萧,老竹阴室昼寂寥…”徐芝凝喃喃道。

    “这是什么?”

    “他写的诗。”

    何聿秀的眼神很复杂,他记得这句诗,许缘竹写这诗的时候,他是在场的。

    “他是真喜欢你,你却总是骗他。”许缘竹。

    徐芝凝捏紧了伞柄,呼了口气,:“我也是真喜欢他,所以才总是骗他。”

    许绍清不话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问:“今天是葬礼,你穿着这身衣服做什么?”

    徐芝凝蹲下身,手指拂过那墓碑,目光带着些留恋。

    “喜服都定做好了,消息也放出去了,既然了要结婚,那便是要结婚的。”

    “你疯了。”许绍清看着她那身衣服。

    徐芝凝“呵呵”笑了两声,“我没疯,是他疯了,他疯了似的要给我名分,又疯了似的救你,独独不想想自己,这疯子,怎么有人不为自己呢?”

    许绍清不话了。

    徐芝凝松开伞柄,伸臂搂着那墓碑,雨水滴到她的脸上、身上,她笑了一声,紧接着又声哭了起来。“老爷,今天…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许绍清看着徐芝凝的痴样,呆愣了许久,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何聿秀这时蹲下身抱住了他。

    不知是天冷还是其他的原因,他感觉许绍清一直在发抖,他摸摸他的头,皱皱眉,:“你发烧了。”

    近几日许绍清水食几乎未进,伤又没有全好,又吹了许久的寒风,此时还淋了雨,不感冒才怪。

    他让陈去车里拿了外套,扶他回了车里。

    许绍清有些失魂落魄,他看着雨雾里那抹红,喃喃道:“是我,都是我……”

    然后他就像魔怔了一样,紧紧盯着窗外的那抹红。

    脑袋昏昏沉沉,才从墓地回来没多久,许绍清便进了医院。

    “这可怎么办,才多久啊,天都变了……”陈一屁股坐下,挠了挠头,眉眼中也颇有倦色。

    道消息满天飞,凶手还没抓到,便有“许家长子气死父亲”之类的新闻见诸报端,实在叫人看了心烦。

    留给许绍清整理情绪的时间确实不多,陈到了夜间,去了趟报社,回来的时候便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少爷,报社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