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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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秋,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山间阴寒,刺骨的山风一吹, 刺在脸上针扎一般疼。

    思湛将脑袋缩在厚厚的僧衣里, 一个劲地往台阶上爬。好不容易进了暖和地禅房, 转身关上门,她才松了口气, 对焐在塌上犯困的思衿:“刚才下山得了个消息,你要不要听?”

    天一冷,思衿便接二连三地犯困犯懒, 整个人像是冬眠似的, 窝在衾被之中丁点都不想移动。

    “什么消息?”见思湛来了,他才强撑着爬起来,起精神问。桌边放了两颗剥好了的蜜桔, 他拿起一个递给思湛,思湛吃了一瓣,嫌酸,又放下了。

    山中渐冷, 思衿足不出户,消息都是从别人口中听得的。

    “这天看样子要落雪。外面树上都结霜了。”思湛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在炉子上烤了烤火, 这才:“危梨军跟咱西厥的兵起来了。也就今天早上的事。你恐怕不知道吧?”

    “在哪儿?”思衿皱眉问。

    “危梨军前些日子占了地下城, 地下城一夜倒戈, 危梨军凭空多出二十万!官家见局面不能控制, 不得已从边疆调回了左侍。官家身边这一左一右两位近侍,一个管内一个管外, 都厉害得紧。我听左侍回朝, 带回十万王权军, 加上如今倚兵在凉朔城的火军几个营,定然有一场硬仗要。”思湛陆陆续续着。

    她在火炉边上放了几个红薯烤,不一会就闻到一股焦糯的香气。

    将红薯翻了个身,思湛继续:“今早这一仗,在凉朔城南。官家的意思是,这仗在谁的地盘上,就由谁管。”

    思衿愕然:“所以这场仗,官家让孔雀……让巫马真上?”

    若是让巫马真上,那这还有的必要吗?

    思湛点点头:“官家后宫一妃子产,加上头风发作,人死了过去,官家日夜陪伴,大太监毛晋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只跪得了这个口谕。”

    大战在即,凉朔城的子民加起来,竟还没有后宫一个妃子重要。思衿内心戚然。

    “可若是巫马真坐镇,他毕竟没有兵符,怎么能调动得了左侍手里的王权军?”思衿突然想到这个严重的问题。

    问到点子上了。思湛:“所以这场仗,城主压根没有惊动王权军。直到今天凌起来了,左侍才收到消息。等带着自家兵马过去支援的时候,两军早就已经各自收兵回家了。”

    没有惊动王权军,单单凭借几个护卫军,怎么可能得了这场仗?

    “战况怎么样?两军可有伤亡?”思衿忙不迭问。

    思湛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道:“没听,只是战前迁了几户人家。这仗得好生隐蔽,好多地方都不知道仗了。”

    思衿心怀疑窦,始终放心不下。虽此次战事只是虚晃一枪,可这仗毕竟是在官家眼皮子底下的。虽官家闭门不出,只让大太监传的口谕,可不排除官家是有意而为之。他担心官家这是顺水推舟,想借着这场仗,逼凌曲露出狐狸尾巴。

    这场仗若是他实实地,不仅会挫伤危梨军锐气,还会损失自己的兵力,官家坐享其成渔翁得利;可若是他不拿出实力去,那必然会引起官家怀疑,到时候什么罪名都能落到头上了。

    怎么看都是骑虎难下。

    正午过后,思湛又下山去探消息。思衿一个人在禅房中躺着,睡不着,刚巧看见窗前经过的杵济。

    思衿喊杵济进来。

    杵济一惊,连忙将手里一团东西收了囫囵塞进衣服里,扬起一脸假笑,进来问侯:“师父怎么不午睡?我当师父已经睡着了呢。”

    “你身上有血腥气。”思衿。

    杵济一愣,笑得更加违和了:“有么?的不知道。兴许是刚才的在河里摸了条鱼,沾了些鱼身上的气味吧。”

    思衿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耐心地:“那你方才塞进怀中的布条是怎么回事?我见上面染了血。城主在外仗,你不去跟着,反倒去河里摸鱼?”

    杵济刚要解释,思衿就问:“我问你,城主怎么样了?”

    被他这么柔中带硬的一问,杵济眼神有些闪躲,话支支吾吾的:“城主他,还行……”

    “去把副官给我叫来。”思衿不想听他胡诌。

    副官老实,不会谎。杵济急急忙忙地:“师父别去叫,我,我。城主他受了一点伤,目前在静养。这事儿城主不让告诉旁人,我就没敢。”

    思衿听了心都揪了起来:“他怎么会受伤的?”孔雀是火军统领出身,以前跟着漆雕弓过仗。这仗对他来根本不算什么,怎么会有人动得了他?

    “师父你别慌,这事儿我一时半会儿也不明白。”杵济挠了挠头,为难地,“我现在得去给城主换药,等城主醒了,自己跟你解释吧。”

    思衿看着他,片刻叹了一口气,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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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这一场练兵,丹修觉得如何?”震昭掀起帐帘,兴冲冲地走进来问。

    福安正歪躺在长椅上。地上放着一整张西厥地域图。外面黑灯瞎火,却能清晰听到战马嘶鸣的声音。

    这声音,原本是励钧最爱听的。

    “西厥此战只派了火军二分之一的人马,根本练不到什么东西。更何况那子明着演,我箭还在弦上他和一批火军就从马上倒下来了,这还怎么?”福安冷冷哼了一声。

    震昭笑了笑,递上一份手书:“不急,来日方长。明定那儿得来的消息,王要亲自来。”

    “惑启?”福安眼皮一抬,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毛毛躁躁的孩子家家的形象,“当年我被封至圣佛修的时候,他还是大晋偏远侯之子,被他母亲在手里抱着,鼻涕泡都吹上天了。如今也长大了,竟成了东晟的君王。可见时不我待,这天下,终究是变了。”

    “他早就过要亲自来拜会丹修。因东晟的琐事脱不开身,才一直耽搁到现在。如今丹修出山,他什么也要过来见上一面的。”震昭搀扶福安起来。

    福安摊开手书看了一眼道:“让他不必麻烦。我愿意为谁出山,自然会坚持到底,不会临阵倒戈,做出不体面的事。”

    震昭笑了笑:“丹修知道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丹修父子二人的恩情,他时刻记在心里的。”

    “差不多行了。”福安折起信封,收了起来,“他来不来都一样的,跟他,我所做这一切别无他求,只需在倾煦之前找到励钧遗孤便可。”

    震昭道:“这需要丹修自己个儿跟他。我人微言轻,他不听我的。”

    “人精。”福安拍他的手掌心,“那便让他来吧。我也有好多年没见过他了。”

    震昭挠了挠头,:“他人已经在凉朔了,这会儿在别的地方。”

    福安听了,问:“他人在什么地方?”

    震昭露出为难的神色:“在翠拥楼吃酒。”

    “千里迢迢跑敌国来吃酒?”福安眉眼一挑,倒生出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来,“我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如今危梨军都快碾到涂山雄脸上来了,涂山雄日夜都想扒了他惑启的皮,他倒好,不把涂山雄放在眼里不,还惦记着来吃酒?”

    震昭听后总觉得有必要些什么,他开口,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就是了。”福安穿靴。

    “是……是城主请吃酒的。”震昭支支吾吾。

    “嘴巴里吞苍蝇了?不能清楚点?”福安耳朵不好,凑过去让他再讲。

    震昭只好继续:“城主他,在翠拥楼摆了席,请王上去吃。王上就去了。”

    话毕,福安看了他老半天,直看得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脸上的皮都磨了一层:“丹修有什么话就直吧,何必这样看人呢。”

    福安背着手:“今早两军对峙,他还中了我一箭。”

    震昭点头不已。

    福安强忍着脾气,用手指不住点地,:“而你现在,却跟我,他在翠拥楼摆席。他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震昭抬不起头来。

    “中箭了还想着摆鸿门宴。”福安来回踱步,气不过道,“取我的战甲来。”

    震昭一阵愕然,忙不迭跟上去问:“大晚上的,丹修这是要去哪儿?”

    福安看向帐外一片混沌的黑夜,咬牙切齿道:“去护驾,去大义灭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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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拥楼在凉朔的官人街上。这条街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只不过喝酒的,唱曲儿的,耍戏的店铺全聚集在这儿,引得西厥一帮官宦来这里取乐逗笑发时间,因此才取的这诨名。

    翠拥楼是官人街上最大的酒楼,里面经常有西厥或者周边国家赫赫有名的艺伎登台献艺。加上布置巧妙的景儿和精致华丽的吃食,以至于它如今成了凉朔城最热闹最有排面的去处。

    翠拥楼有七层,越往上则越安静,开销也就越大。据传在七楼住一晚,要花费千百两银子。

    而今天,翠拥楼七楼摆了宴,西厥边境的艺伎来了十几个,在台下跳舞,曼妙的身姿在悬空的光柱照射下如梦如幻,直接晕眩了西厥几位官员的眼睛。

    而在一群扮妖冶的女人堆中,蒙着面纱的巫马真却歪在榻上,眉眼淡漠。他肩膀上中了一箭,用布条扎了,外面慵懒地披着一件玄紫色软氅。有美人给他倒酒,他手一勾,示意美人去给旁人倒。

    “若不是巫马城主,在座几个还不知道原来凉朔竟然有此等好去处。”忽然其中一个官员站起身子,给座上躺着的人敬酒。

    其余众人都随声附和。

    巫马真垂眸将这些人挨个儿扫了一遍,勾起唇,笑了:“今日我巫马真大难不死,都是仰仗各位大人暗中相助。今日危梨军那箭若是再深一寸,凉朔城主之位恐怕是要空悬了。”

    其余众人都道惊险。有人愤愤:“危梨军何等猖狂,在咱们凉朔城里闹事,是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么!”

    “可不,”有一人站出来,喟叹一声,“我看左侍是在边疆待久了,忘了本。若是今日他十万王权军及时赶到,咱们也不会有这一场恶战。现下危梨军无人伏诛不,咱们还白白损失了一批粮草辎重,赔了夫人又折兵,让人笑话!”

    “我就地下城留不得。”有一个搂着美人的人撑起身子,“地下城里关的都是前朝余孽,尤其是那个福安,甚是祸害。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危梨军头目,对咱们凉朔兵情了如指掌,敌人在暗我在明,这场仗还怎么?”

    “那个福……福什么来着?”巫马真问。

    一旁吃酒的人提醒他:“福安。”

    巫马真继续道:“此人什么来头?”

    到这个福安,在座几个官员似乎憋了一肚子话要讲。有人代替他们道:“此人甚是不简单。当年大晋被灭,此人在万军丛中安葬了晋光帝,期间硬是无人敢动他一下。如今在地下城苟活十余年,卧薪尝胆,据出山就是想给晋光帝出口恶气呢。”

    “句实在话,当年若不是倾煦大师临阵倒戈开城门,西厥能拿得下茔殿?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若不是倾煦大师从中搅合,晋光帝战神陨落,十万子民跟着陪葬,福安哪能不气?”

    “你倒是很能跟他共情。”旁边的人推了这人一下,“那照你这么,福安带着东晟危梨军卷土重来,是名正言顺的咯?”

    “你别歪曲我的话。我生是西厥人,死是西厥鬼。哪能与他共情?”这人不答应。

    众人胡闹了一阵,有美人来到巫马真身边,蹲着在他耳边了一句什么。巫马真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道:“让他进来。”

    有人见状,问:“何人扰了城主兴致?”

    “劳卢大人费心了,”巫马真平静无波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可遮掩的倦意,“我有个兄弟,名唤‘巫马纵’,为人乖张,与我性格相背逆,我不喜他,故平日里不与他亲近。而他听闻我掌权,近日他借着理由千方百计来寻我。”

    “头一回听城主起这兄弟。”其余人都。

    “勿要提了。”巫马真翻了个身,露出难忍痛意的神情,“也就念及手足之情,才由得他乱来。如今,他却越发猖狂,竟口口声声看中了我手里的这支兵。”

    众人倒吸一口气:“这还了得?”护卫军乃是私家军,哪有随便予人的道理?

    “是了。”巫马真仰躺在美人堆里,面纱垂地,露出姣好的面容,竟不输于这堆美人里的任何一个,让人不由呆了呆。轻轻揉着一侧太阳穴,巫马真道:“既然众位大人也在场,今日他来,我便索性与他做个了断。也不费我这些年对他的委曲求全。”

    众人听了,都点头是。

    歌舞声散去,惑启带着两个轻便随从登上七楼,一进门便撞见两个蒙面艺伎在鼓瑟弹琴,声音扑朔迷离,忽近忽远。其后惑启发觉在座众人眼神不善,唯独高台中央陷在美人堆里的巫马真神情自若,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酒。

    “大哥。”惑启照着原本的辞,客套。他眼神示意身旁的随从拿着他的大氅留在外面,自己一个人摘了靴走进来。

    “喝酒。”巫马真眼都不抬,指了两个美人过去伺候。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惑启想都不想就围着桌子坐下来。此处虽是暖阁,可若是不烤火,四面透风依旧是冷的。他搓了搓手,将美人温好的热酒端过来,一饮而尽,长叹一口气,道:“舒坦了。凉朔的妖风,差点要了我的命。”

    身旁一官员量他许久,问:“不知这位大人何处高就啊?”

    惑启这才想起来敬酒,连忙自己斟满了,朝人敬过去:“的不才,狱司帐下一执笔而已。”

    在西厥,狱司已经要矮人一截了,给狱司执笔,连个正经官位都算不上,同平民无甚区别。那官员听了,自觉高人一等,便放下心来,语气也颇为不客气了:“一狱司执笔,不当值,这种天也来喝酒?”

    惑启笑了笑,眼神定定的:“有酒不喝,哪儿来的道理?”

    他将在座众人都扫了一圈,最后不由地看向座上的巫马真。巫马真神情未变,手里的空酒杯不停晃着,整个人像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花,分外冷艳。

    “今日难得一聚。”惑启站起身来,敬酒,“听大哥今日亲自坐镇杀敌,差点将命送了,我特来赔罪。”

    “赔什么罪。杀我的又不是你。”巫马真意有所指。

    惑启笑了一声,道:“大哥今日这箭,可是扎在弟心上呢。”

    不一会儿,换了一曲轻快的琴音,一批穿着金丝银线的婀娜艺伎来跳舞,众人都被抬高了兴致。惑启趁机坐在巫马真脚边,手里还端着满杯的酒,声地:“这买卖亏了些。”

    巫马真挑眉:“三十二个朝廷命官,还不够塞你牙缝?你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现实么。”

    “我不是这个。”惑启将酒一饮而尽,对冲他来的美人来者不拒,全部搂在怀中,“都是些鱼虾,他涂山雄也不见得心疼。”

    “涂山雄已经没救了。”巫马真面色不改,“他后宫那些男人女人这些年给他下的蛊,早就已经掏空了他的身子。如今只是朽木一堆,轻轻一撞就碎了。你危梨军安排得好啊。十年时间,硬生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建了一支自己的军队。若不是地下城是他涂山雄当初一意孤行自己建的,我还以为这些都是你安排好的呢。”

    惑启觉得好笑:“他自掘坟墓,我有什么办法。”

    “敬他。”惑启。

    巫马真的酒杯隔空跟他碰了碰。惑启一口酒喝下去,:“对了。福安之所以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是因为他觉得我能找到励钧遗孤。可是我记得,励钧遗孤就是……”

    巫马真眼神闪了闪,只是道:“不知道你在什么。喝酒。”

    惑启笑而不答,仰头灌酒。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各位官人的轿子已经抬来在下面等了,大冷的天,马夫和随从冻得直哆嗦。

    他们缩紧脖子眼巴巴望着翠拥楼最高的一层楼,只盼着里头那些摇曳生姿的身影能赶快停下来。

    一首曲子陡然结束,无数个摇曳的身影蓦然消逝在黑夜里,毫无动静。

    待到烛光重新燃起,翠拥楼里匆匆下来一批人,为首的佑侍盛玉山冷着脸面对这些接驾的随从们:“去把你们官人的尸身抬出来罢。方才翠拥楼进了歹人,三十多个官宦全没保住。”

    随从们冻得僵硬的面庞呆了呆,只能木讷地点头。

    作者有话要:

    这章是倒在美人堆里还在洁身自好的孔雀(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