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平心而论, 这副春游图比李爱国手里那幅仿得更像一些,起码仿画的人应该是见过真迹的,所以水里那几只鸭子就显得奇怪且突兀。
羲音进门的时候, 恰好听到里面的人也将讨论的重点放在了鸭子上。这间包厢挺大, 或坐或站容纳了二十多人, 他们的开门声并未惊动里面热火朝天的讨论。
“笔触圆润,但形状奇怪, 不得松溪先生半分意趣, 画虎不成反类犬, 不像是真的。”头发花白, 带着老花镜的老头大声道。
另一个穿着道袍的老头不乐意了,跳脚道:“一看你就不懂松溪先生, 先生的画中常有逗趣怪异之笔,这鸭子要是画得太板正, 反而才是假的。”
两方人马吵得不亦乐乎,羲音大致扫了一眼, 在场众人修为大多在先天境, 少数几个炼气, 吵架吵得最激烈的眼镜老头和道袍老头都是筑基。
李爱国趁着还没人注意到自己, 声问羲音,“待会我能拿你的身份去吓他们吗?”
羲音学着他的动作,神秘兮兮地回答:“三天佛跳墙。”
佛跳墙做起来麻烦, 耗时又长, 李爱国平时很少做。此刻有求于人,便闭上眼点了点头。
两人商量好价钱, 李爱国咳嗽两声, 引起在场众人的注意, 捏着木匣的手背到身后,慢条斯理地走过去,“不好意思啊,来晚了来晚了。”
走到人群中,似乎才发现浮在空中的画,十分夸张地哎哟了一声,“谁把这么大一幅赝品挂在这儿啊?”
穿道袍的老头不乐意了,吹胡子瞪眼道:“李爱国,就你那点眼力,还敢我这是赝品。你不是也收了一幅吗?拿出来让我们大伙帮你掌掌眼。”
李爱国并不动作,老神在在地冲羲音招招手,“不急,我先介绍一下我家辈,羲音呐,过来。”
平时他都管羲音叫音,此刻不仅叫了全名,还特意在姓上加了重音。
羲音心里念着佛跳墙,脸上挂着乖巧礼貌的假笑走上前。
“这是我们队新来的孩子,这回啊,我本来算自己一个人来,可是这孩子担心我的伤没好全乎,什么都不放心,非得陪着一起。哎,这孩子天资好,能力高,什么都好,就是太孝顺了。”
羲音脸上的假笑险之又险地绷住了没崩。
什么叫她非要跟来,明明是李爱国看不下去她闲着没事,非要把她提溜来。
几个老头被李爱国的凡尔赛发言气得够呛,但是在辈面前还算有风度,虽然心里不知道怎么想的,起码表面上纷纷微笑点头。
眼镜老头显然跟李爱国关系更好些,笑呵呵地夸道:“年纪不大就炼气后期了,不错,是个好苗子。老李啊,你们姬队长从哪儿挖来的这等天才?”
李爱国笑而不答。
道袍老头性子急,不耐烦寒暄废话,将话题撤回画上,“李爱国,让年轻人自己去下面宴会厅玩去,赶紧把你那副春游图拿出来,可别是发现自己眼,不敢了吧?”
“你急什么,急着丢脸啊?”李爱国怼了一句,才又指着羲音道,“她可是我特意请来鉴定你这幅画的真假的。”
众人脸上都露出不信的表情,道袍老头更是把轻视挂在了脸上,张了张嘴,碍于羲音是个姑娘,没太难听的,只道:“孩子家家懂什么,首都古玩鉴定协会的人我都熟,可没在他们身边见过这姑娘。”
言下之意,羲音既不是古玩鉴定世家的辈,也不是古玩专家带在身边的学生,凭什么来鉴定他的古画。
羲音微笑不语,李爱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拍拍羲音的肩膀,“羲音,羲家后人。松溪先生的画儿,羲家后人怎么就不懂了?”
羲是千年前天韶皇朝的国姓,传承至今,已经非常少见。但是,凭这点还不足以证明羲音就是羲家后人。
“姓羲的人虽然不多,却不是绝无仅有,况且,羲家后人,也不一定是松溪先生的后人。姑娘,光凭姓氏,可不能证明你有资格鉴定我这幅画。”道袍老头并起两指,虚空点着羲音。
羲音笑了笑,抬手轻轻一招,浮在空中的画便似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飞到她面前。
看见这一幕,众人神色微变。
要知道,施展浮空术的道袍老者可是筑基境,羲音一个炼气境修士,竟能破了筑基修士的咒,虽然只是个法术,也足以明这姑娘不简单。
羲音不动声色地露了一手,先是镇住在场众人,然后才装模作样地量面前这幅画,片刻后,挥手,将画送回众人之间,斩钉截铁道:“假的。”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李爱国背着手老神在在站在旁边,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
“胡八道!”道袍老头学着李爱国先前的样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我这幅画是假的,证据呢?没凭没据乱话,李爱国,这就是你家辈的教养吗?”
李爱国当即就怼了回去,“我家辈教养好着呢,你急什么,心虚啊?谁孩子没证据,要不是你出言断,羲音早把证据完了。”
一旁的眼镜老者转圜道:“别吵了,叫孩子。羲音友是吧……你大概不太懂古玩鉴定,不管真假,都得出个一二三来,你这幅画是赝品,可有证据?”
随着他的话,众人都将视线投到羲音身上,李爱国也期待地看过来。
羲音煞有介事,“这鸭子画得太好看了,不够丑。”
李爱国没想到羲音还是这个理由,险些一个踉跄,干笑一声道:“我们家音就是爱开玩笑,哈哈。”
随后又转向羲音,背对着众人使劲儿使眼色,“音呐,正经的,别开玩笑。”
羲音无奈,“我的是正经的。松溪先生春游图上的鸭子原本不是鸭子,是……画里这个女孩乱画的,松溪先生在上面润色了几笔,才成了鸭子。”
“这幅图……看得出已经很努力在模仿了,只可惜,笔触过于老练圆润。”
无论仿画还是仿字,往好了仿不容易,往丑了仿更难。好的作品大同异,但是丑的作品千奇百怪,各有各的丑。哪怕是书画大家,也很难模仿一个女孩的涂鸦之作。
春游图中的鸭子就是丑中翘楚。
听了她的话,众人面面相觑,道袍老头冷笑一声,“呵,编故事谁不会呢。”
眼镜老头是站在李爱国这边的,开口回护道:“也不一定是故事,松溪先生的作品上总有许多奇趣怪诞之笔,多年来令各界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像羲音友的,倒不失为一种合理的解释。”
李爱国当然也是要支持羲音的,指着道袍老头道:“我们音可是羲家后人,松溪先生的事,她难道不比你清楚?”
这个动作,让他一直藏在身后的木匣子暴露在众人眼中。
道袍老头一甩袖子,阴阳怪气道:“既然这姑娘是羲家后人,那么你手里的当是真迹了?还不快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
李爱国卡壳了,举着木匣子开也不是,收也不是。眼镜老头和他心有灵犀,看出他掩藏在平静之下的窘迫,正欲开口,就见羲音上前两步,从李爱国手里接过盒子。
“既然你想开眼,那我就如你所愿,让你开开眼。”
她开木匣,随意掐了个诀,画卷从木匣中飞出,在半空中展开,恰好就浮在道袍老者那幅赝品的旁边。
两幅画无论是装裱还是色泽,几乎都一样,然而放在一起,高下立现。
松溪先生独创的浓墨细描法是如今白描画法的前身,古往今来,引得许多书画大家争相模仿,然而始终不得其神。
见识到羲音拿出的画,众人心中都只有一个想法:这才是松溪先生的浓墨细描法。
道袍老头也顾不上抬杠,三两步冲过去,却险之又险地停在画卷前两尺远,两手无措地举在半空,似乎想摸一摸那副画,却又怕把画卷弄坏。
他神色痴迷,口中喃喃,“这才该是春游图,除了松溪先生还有谁能画得出?”
他这样自脸皮的行为却没有引来嘲笑,因为现在,其他人,包括李爱国,反应都和他差不多。
松溪先生是书画界的传奇人物,只要进了古玩行的,多少都是他的路人粉。此刻,交流会变成一场大型粉丝见面会,一群年过半百,甚至年过一百的老年修士们仿佛见到爱豆的粉丝,神色激动地和偶像进行一场跨越千年的会面。
撕拉——裂帛声响起,却是道袍老头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撕了自己此前爱不释手的仿品,貌似癫狂,“这等俗物,也敢自称春游图,是我眼拙,是我眼拙啊,哈哈哈哈哈。”
众人有的脸上露出痛惜之色,觉得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有的则认同点头。
羲音看着一群神色痴迷,恨不得钻进画里的老人,眼神放空,陷入回忆。
她还记得,有一年春天,阿爹阿娘带她去踏青。阿娘怕她积食,不让她吃太多点心。那时她还是个熊孩子,为了表达不满,趁着大人不注意,在阿爹刚画成的春游图上添了几笔涂鸦。
阿娘气得要她板子,阿爹却抱着她跑,阿娘提着板子在后头追,而她在阿爹的肩头笑到嗝。
后来,阿爹提笔在她的涂鸦上修改一番,便成了《春游图》里那奇趣怪诞的鸭子。从此,她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有事没事就在阿爹的画上给阿爹出题,阿爹从不生气,总是笑着,将她的涂鸦改成自己画里的一部分。
直到很久之后,有次她于梦中惊醒,突然就明白过来阿爹此举所表达的意思。
接纳。
养父母虽不知道她是龙,但是也察觉到她野性难驯。阿爹此举,是想告诉她,不管她乖巧可爱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凶戾乖张的内核,她都是被包容、被接纳的。
想明白阿爹用意的那一刻,刻意压制在心底的痛如山呼海啸般席卷全身,比她当年走火入魔时经脉俱裂的痛苦更甚千百倍。
她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会无条件无底线包容她的人已经永远离开,她再也没有资格做一个肆无忌惮的熊孩子。
她应该长大了。
作者有话:
作者:你爹是书画大家,为什么你画画那么丑?
龙妹儿:你想体验被我生吞的经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