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一坐在乔慕杨的书桌上核算数据, 漂亮的肩颈呈现一道优雅的弧度。

    少女蜕变成成熟的女性，青涩和稚嫩褪去，周身萦绕一股少年曾不敢直视的风情。

    乔慕杨陷在沙发里，沉静的眼睛像山中的清潭, 看着黎一的神色, 像湖水裹藏一块沉入湖底的瑕玉。

    茶几上放着两杯咖啡, 他刚拿起来喝了一口，黎一回过头来，对他：“既然晚上睡不着, 就不要喝咖啡了。”

    他没有放下咖啡杯，问她：“算得怎么样了？”

    “有几个地方我不太懂，有没有具体的资料给我看一下。”黎一起身，拿过来一叠数据。

    乔慕杨把纸张平铺在茶几上，找到黎一圈出来的地方, 一一跟她解答。

    黎一干脆坐在地毯上，用pencil在iPad上提炼乔慕杨的要点。两人之间相隔半张茶几的距离, 相近的姿势像极了曾经他们互相给对方补习的情形。

    ……

    那天窗外有残雪, 黎一给乔慕杨补语文作文，让他引用一句写雪的诗句。

    乔慕杨懒洋洋地撑着头：“引用, 算是凑字数吗？”

    他明明知道不是, 非装作一窍不通。

    “当然不是。”黎一拿笔敲一下他的头：“会让监考老师觉得你阅读面很广。”

    少年嗤笑道：“那干脆引用一段佛经好了，还能显得我这个人懂慈悲有信仰。”

    黎一：“……”

    ……

    乔慕杨卷起衬衣衣袖，拿了几张空白的A4铺在资料上面，修长的指节握着他的钢笔, 线条紧实的手臂利落地挥动，行云流水地在纸上画起了分析图，边画边问黎一：“这个图能看懂吗？”

    “嗯。”黎一试图在iPad上记录他的分析图。

    乔慕杨见状, 一把拿过她的电容笔，接过她的iPad，替她又画了一遍。

    两个人靠得这样近，房间有助眠的香气，身上沾染了红酒的余味，呼吸也几乎交融在一起……

    男人过于专注，黎一的目光就这样停在他的侧脸上，忽然，乔慕杨偏头，两人视线相接。

    “黎一。”他眼底透着浑浊，缓慢又克制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我去拿另一份资料。”黎一躲开视线，想站起身来，一不留神，碰倒了桌沿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就这样洒在了她腰间的衣料上。

    “我去清理一下。”

    黎一快步走到洗手间，开水流，清洗衬衣下摆。她今天穿的是短款衬衫，纵然踮起脚弯腰靠近水流，清洗起来也仍是不方便。

    “我拿一件衣服给你换。”门外，乔慕杨走过来之后。

    “不用了，简单洗一下，吹干就好。”

    乔慕杨还是拿了件白色的衬衣递进来。

    门被他关上，黎一低头量这件衬衣，翻开一看，胸口处赫然出现明诚中学的校徽。她脑中断掉一根弦，立即去翻衬衣袖口，果不其然，上面明晃晃地绣着“QMY”。

    这是黎一的旧校服。

    黎一曾把自己的校服衣袖上都绣上乔慕杨的名字缩写，又在帮乔慕杨改的那套棒球衫校服外套的袖口上，绣上了她名字的英文字母缩写。

    她把这当成是隐秘的少女心事，羞怯地做完这一切后，立马就后悔，还暗暗痛斥自己像个花痴。

    可是在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些羞耻感时，她竟有些羡慕那个花痴的少女。

    成年之后对待感情，却再也拿不出当初那样的纯真。

    黎一用吹风机把湿的衣服吹干，整理好，拿着她的校服衬衣走出洗手间。

    乔慕杨正抱着黎一的iPad在写写画画，见她出来，一抬头，拧起眉毛：“怎么没换衣服？”

    黎一耸耸肩：“长大了，穿不上从前的衣服了。”

    “怎么可能，你还是那么瘦。”

    “你收着我的衣服做什么？”黎一方才回忆起来，这件衣服一定后来她从乔家搬出去，遗忘在乔慕杨的衣柜里的。

    乔慕杨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她：“你在你校服袖口绣我的名字做什么。”

    黎一顾左右而言他，“我从没拿过针，不会绣东西。”

    乔慕杨哼笑一声：“我那件棒球衫的袖口，也绣了你的名字。那件衣服明明是你帮我改的。”

    黎一佯装没听见，坐回地毯上，从乔慕杨手里抽出自己的pencil，“继续吧，我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乔慕杨：“我刚刚已经跟Eden过招呼了。从现在起，你全力跟进我们的合作，所以，你得按照我的作息时间来。”

    “拜托，除了这个项目，我还有其他日常工作要做的。”黎一有些抓狂。

    “Eden会安排别人去做。”乔慕杨把一份数据递到黎一面前，“这一part，懂了吗？”

    黎一没吱声，无奈地瞪着乔慕杨。他这是明目张胆掠夺她的时间。

    被女孩这样瞪着，还是头一回。乔慕杨倏然抬起一只手，靠近她的脸。

    黎一本能地往后躲。

    随后，一个清脆的响指划过她的耳侧。

    乔慕杨正经道：“现在是十一点半，如果你想在凌三点之前结束今天的工作，那你的脑子得转得更快一点。”

    城市霓虹熄灭。验算数据的间隙，黎一抬头凝视深夜的北京。

    Eden是十足的工作狂，刚进宜信那一年多，黎一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凌四五点的北京。当然。Eden还算有人性，会给她特赦，让她不必按照公司卡时间上下班。

    眼前的乔慕杨，比起当年的Eden，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精力仿佛用不尽，黎一倦到哈欠连天时，他仍然能沉浸在他的各种数据之中，精神百倍地在纸上写验算过程。

    “困了？”听见哈欠的声音，乔慕杨皱眉看向黎一。

    黎一收回想伸懒腰的手：“还行，你继续。”

    “送你回去休息吧。”乔慕杨心软了。他整理一下着装，帮黎一把她的电脑和iPad都收拾好。

    黎一问他：“你一般都几点睡觉啊？”

    “不确定。”

    黎一换了个问法，“你平均每天睡几个时？”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看起来精神很差吗？”

    “不，我觉得你精力真的很好。好像比之前上学那会儿要好。”

    乔慕杨挑眉问：“我以前在你心里，是不是既萎靡不振，又体力不好？”

    “是。”黎一摊手：“还很怕冷，跟个老年人似的。”

    乔慕杨：“……”

    “你现在每天到底睡几个时？”黎一不理会这家伙的无语状态。

    她想起费雅他长期失眠，又想起他反正他晚上睡不着，一时脑热，想刨根问底。

    乔慕杨沉下一张脸，手臂撑在书桌上，端视黎一道：“我没有计算过这件事情，要是你实在好奇，可以24时都跟我待在一起，帮我算一算。”

    “那倒不用了。”黎一站起来，提着自己的东西往外走，又：“我开车，你不用送我了。”

    “确定酒醒了？”

    “已经超过八时了。”

    “我还是送你吧，从前但凡是在一起，我就没有让你一个人回过家。”乔慕杨坚持。

    果然是长大了，曾经死也不口的话，如今信手拈来。

    “真的不用。”黎一推脱。

    “送完你，我可以夜跑回来。”乔慕杨着话，从鞋柜里拿了双球鞋出来。

    黎一想着他跑完步，大概率可以睡个好觉，就没再推辞。

    最后是乔慕杨开的车，半路上，黎一就坐在副驾上睡着了。睡着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提醒着乔慕杨：“这是Eden的车。”

    意思是让他悠着点。

    事实上，乔慕杨正按照交规范围内的最低配速驾驶这辆车。

    到达黎一家楼下时，门口停着一辆警车。乔慕杨猜测，这八成又是她那个倒霉邻居扰民，惊动了人民警察。

    他便没有叫醒黎一。

    黎一一觉醒来，车回到了酒店停车场，她满脸疑惑：“什么情况？”

    “给你开间房，就在这里住下吧。方便我们谈工作。”乔慕杨把玩着黎一的钥匙扣，轻描淡写道。

    “我什么东西也没带。”黎一下了车，绕到驾驶位车门，“你上去吧，我自己开回去。”

    乔慕杨信口胡诌：“我忽然想起来，我有一处地方算错了。如果你想在明天上午十点之前把数据汇总给Eden的话，那我们必须现在就回去改。”

    “你怎么不早？”黎一显然急了。

    “我也是开车途中才想起来的。”

    又回到刚刚的房间，此时已经接近凌五点。

    “你算吧，我等着。”黎一坐在沙发上，摆弄了一下有咖啡渍的衬衣下摆。

    乔慕杨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地毯上，“你可以去房间里休息一会儿，我弄好了叫你。我觉得以你的精力，恐怕撑不到等我算好，再去整理数据发邮件给Eden。你不如先睡一觉，到时候头脑清晰地跟Eden汇报工作。”

    这话虽然很有道理，可是黎一怎么可能去睡他的床。

    “那我就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吧。”黎一着话，拿出手机刷了会儿两天后四字弟弟电影首映礼的新闻。她想，碰上这么个工作狂，她恐怕是去不了看她的偶像了。

    “首映礼的票我帮你搞定了，两张，你跟费雅去看吧。”

    “嗯？”黎一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乔慕杨重复一遍：“大后天，电影首映礼，去看你的偶像。票我搞定了。”

    “……”黎一一时之间失语了，她正襟危坐：“那……谢谢你啊。”

    乔慕杨没吱声，扔了条毯子到黎一身上，“睡吧。”

    黎一睡不着了，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她想起了自己住在乔家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他们总被周围亲友形容成哥哥和妹妹，她也误会过他只把她当成是妹妹……

    如果当年黎漫嫁给了乔颂文，而这家伙真的变成了她的哥哥，好像也不会比现在结局要差。

    “乔慕杨，你以前有没有想过要做我哥哥啊？”黎一轻声问出口。

    “什么意思？”乔慕杨轻蹙眉心。

    “如果乔叔叔真的娶了我姑，你不就成我哥哥了吗？”

    乔慕杨听她的语气，似乎还挺期待那种关系似的，轻“呵”一声，“如果我不想要你这个妹妹，那我爸就算娶了你姑，我也不当你哥。”

    黎一：“……”

    这才是那个话能怼死人的傲娇怪嘛。

    闭上眼睛前，黎一心里这样想着。

    她睡着了，睡容不再像八年前那样恬静，而是透着一股淡淡的焦虑。

    乔慕杨凝视她的眉眼，眼尾的淡妆晕开了，平添几分慵懒，没有了睁着眼睛时的倔强。

    他记忆中，她总是一副心里藏着事，脸上却比谁都从容的样子。他时常觉得自己猜不透她，觉得她忽近忽远。

    时间过了八年，她依然是他所认识的女孩中，最特别，也最理智的一个。

    她的iPad里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录，跟从前一样，她仍是个学习狂人。四年前，她是个年年拿一等奖学金的优秀毕业生，四年后，她通过不屑的努力破格成为宜信最年轻的高层特助。

    她这八年，尽管一度跌落进低谷，可她的志气从此减少分毫，她一直向上生长，终于，在二十五岁这一年，拥有了光明顺遂的人生。

    他以前总也搞不懂，为什么她已经是第一名了，还要那么努力。后来他明白了，像她这样的女孩，字典里根本就没有懒这个字。

    追星或许是她这些年做的唯一一件浪费时间的事情了。

    原因是什么？

    吃饭时，她对费雅：“我喜欢他身上的少年气。”

    男人永远是少年，实则是一种讽刺。

    那二十六的乔慕杨，又该怎么做回她心中的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