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一从未跟异性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 乔慕杨宽阔的胸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彻底禁锢住她浮萍一般的心。

    她曾靠着装睡依赖过他的肩膀，也被他拉过一次手，但却是分别的姿态。眼下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心跳不偏不倚、快速且有力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的思绪倏然间抽离。

    她闭上眼睛, 脑中浮现两个穿明诚校服的高中生，他们面对面站着，笑着, 憧憬着，盼望着，男孩的眼里有光，女孩的笑容纯净，男孩满怀期待地问女孩,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满十八岁，女孩听懂男孩话里的意思, 恨不得立刻就到自己成年的那一天……

    乔慕杨的手掌贴合着黎一的后脑勺, 微微弯下背，像拥抱心爱的失而复得的宝物。他无数次遗憾少年时的自己, 过于骄傲又过于内敛, 偶尔不自信，偶尔又太自信，总之，那个少年无法像现在这样, 只用一个相拥的姿势，就能告诉女孩，他早就对她倾付一颗真心。

    睁开眼, 黎一在路灯下看见他们亲密的投影，彻底和过去的遗憾道别。

    她轻轻地推开这个结实的胸膛，没有看乔慕杨，淡笑着：“谢谢你的安慰，虽然时隔这么多年，但依然很有用。”

    男人深色的眼眸中聚起几分困惑，原本的想的话被压回心底。

    黎一轻盈地往前走了几步，收拾好情绪后，转过身来看着他：“乔慕杨，你陪我去跑步吧。”

    “跑步？”乔慕杨站在原地没动，“你不是最讨厌跑步吗？”

    黎一叹了口气：“年纪大了，精力越来越跟上工作强度，我得增强一□□质了。找私教太贵了，你也知道我这人比较在乎钱……”

    “那我凭什么就愿意免费做你的私教呢？”乔慕杨不想听她自贬，断她的话。

    黎一：“朋友之间，谈钱伤感情，不如我每天早上为你买早餐。”

    “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那从明天开始，我陪你吃早餐，帮你养成吃早餐的习惯。”

    -

    乔慕杨黎一的运动鞋都不适合跑步，在她家附近的商场里，替她挑了双专业的跑步鞋。

    付款的时候，黎一极力去抢单，本来想要付钱的家伙当场就摆出臭脸。

    黎一付完钱，提着鞋盒走在后面，问乔慕杨：“你跟陆叙现在的收入来源是什么？”

    乔慕杨冷着脸：“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我连给你买一双球鞋的能力都没有吗？”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只是关心一下你的财务状况。”

    “朋友之间用得着这么事无巨细的关心？”

    “那也是。”黎一耸耸肩。

    乔慕杨一回头，她东张西望，漫不经心，走得还愈发慢了。

    朋友……

    他缺她这个朋友吗？

    车停在一个生态公园附近，乔慕杨选定了一条适合夜跑的路。

    乔慕杨教黎一热身时，黎一问他：“你这些年还篮球吗？”

    他想起陆叙他除了篮球，没有别的任何爱好。他淡淡道：“除了学习和工作，我的生活，只剩下篮球。”

    只剩下篮球……

    黎一绷住唇角，脑中立刻涌现一个画面——背井离乡的伦敦岁月，失去了至亲之人的孤独少年，一个人站在球场上。

    她还记得乔慕杨刚转学到明诚时，因为个性过于孤傲，没有男生敢亲近他，也就没有人跟他一起球，后来在球场上，他还遭到本班同学的排挤。

    之后，是他主动融入她的朋友圈，跟高飞混熟，又以真心交到祁知然这样的好朋友，这才让他的转学生涯不再孤单。

    曾几何时，黎一每每经过清华校园的篮球场，都会想，这家伙那么拽的性格，如今去到陌生的国度，又该花多少时间才能获得一个知心好友呢？如果没有球友，无比热爱篮球的他，一定无限落寞。

    收回思绪，黎一又问他：“陆叙会陪你一起球吗？”

    “当然，我跟他就是因为球认识的。”

    陆叙比乔慕杨高一届，是乔慕杨本科时期的学长，读研后，陆叙留在IC，而乔慕杨如愿去到Oxford。

    “你跟陆叙做了多少年的好朋友了？”

    “七年。”乔慕杨看着黎一，“在伦敦，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不是Zoe，是陆叙。”

    他这是在解释误会？

    黎一偏过头：“能拥有这样的朋友，很幸运。”

    “没有你幸运。你跟纪思远做了十几年的同学了，他现在应该算得上是你最好的朋友？”乔慕杨嗤笑一声。

    “……”黎一弯下腰拉筋，“你觉得算，那就算吧。”

    乔慕杨：“……”

    黎一问：“可以开始跑了吗？”

    某人不话，自顾自跑在了前面。

    黎一赶紧跟上去，“一开始就得跑这么快吗？”

    “你跟着我跑就是了。”

    “……”

    好在跑步不需要交流，黎一只需要跟自己的身体做斗争。

    勉强坚持了三百米过后，黎一停下来，弯腰撑着膝盖：“不行，我跑不动了。”

    “你这体力还不如高中那会儿呢。”乔慕杨气也不喘，端端正正地站在黎一面前，“我已经按照女生的最低配速带着你跑了。”

    黎一不吱声，大口喘着气，已经有点想放弃了。

    乔慕杨摇了摇头，伸过来一只手。

    黎一看着他修长的指节，站直身体，义正言辞地拒绝道：“乔老师曾经给我上过一课，跟异性相处，需要分寸感边界感，后来我一直遵循乔老师的教诲，死死拿捏着跟异性相处的分寸。”

    听见这话，乔慕杨偏头揉了揉鼻尖，忍住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黎一歪一下脑袋：“你听懂就好。”

    “我没听懂。”乔慕杨继续往前跑。

    “没听懂就算了。”

    “……”

    今天是第一天，乔慕杨只安排了2公里的超慢跑，饶是这么短的路程，黎一断断续续地跑下来，还是花了大半个钟头。

    黎一后悔了，她本意也不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身体，而是陪他跑一跑，消耗他的体力，解决他的失眠问题。

    于是她偷偷拿出手机搜索，最累的运动是什么？

    有人是跑步，有人是游泳，还有人是为爱鼓掌……

    “乔慕杨，我记得你好像是会游泳的吧？”黎一问。

    “怎么？跑不动，又想换成游泳了？”乔慕杨蹙眉道：“就你这点体力，一百米你都游不动。”

    “你教我呗，不定游泳我会比较有天赋。”

    “你确定？”

    “确定。”

    “黎一，你干嘛老缠着我运动？”他多少有点明知故问。

    “我……缠着你了吗？”黎一细思了一下“缠”这个字，弱声道：“乔老师，那我这算是丢了分寸感？”

    “……”乔慕杨别过脸去，“黎一，我失眠，并不是因为不够累。”

    黎一倒没有被看穿心思的尴尬，想了想，：“我没有你这么好的精力，也没有你这么好的脑子，我一到晚上就会宕机，所以必须保持夜间睡眠。你……迁就一下我？”

    “好。”

    男人的神色被幽淡的月光笼罩着，黎一看过去，总觉得他周身镀着一层悲悯的痛苦，并不浓烈，但难以散去，就像久病成医的人，总能在他们身上看到病态。

    妈妈去世的那段岁月，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痛苦？如果不是过于悲伤，她想，他一定不会跟她失联。

    -

    回到家，洗完澡，黎一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最近几天，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刻，她才会想起自己已经二十五岁。

    跟乔慕杨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受到时光在倒流，他们仿佛回到了过去。这是无论纪思远陪伴她的日子有多长都不能带来的感觉。

    黎一，你想回到十七岁吗？

    不，回不去了。

    我想念那个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的你，更想念那个时候的我们，可是人生就像旧日历，翻页了就是翻页了。

    那为什么还要跟他这样周旋？

    因为，依然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没有陪他熬过苦难，却想看他走出那片黑暗。

    开镜子，黎一从后面的壁柜里取出一根头绳。乔慕杨送她的头绳，她视如珍宝。她看了看，又放回去。

    后来的她，再也没有扎过马尾。

    虽然少年曾，黎一，你扎不扎头发都好看，但她只要一想起他从前用手指轻轻拨弄她马尾时的样子，心中就会泛酸。

    黎一临睡前，喝醉的费雅忽然到访。

    费雅被北京分部的同事灌醉，进门时嘴里大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黎一没听清是谁，把她安顿好后，又听见她含含糊糊地骂着她念着名字的这个人。

    黎一知道费雅也有自己的故事，跟她藏的同样好。

    “费雅，喝水。”黎一要费雅张嘴。

    “飞哥跟璇儿太磨叽了，仙姑，你冲啊，你跟乔结婚的时候我要做伴娘……”费雅突然就蹦出这么一句话。

    黎一哭笑不得：“大姐，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啊。”

    “你们俩……你跟乔，怎么可能没故事嘛，我就你们俩有鬼……”费雅睡着了，不一会儿就发出微弱的鼾声。

    这夜黎一也失眠了。

    凌两点，她坐回到书桌前又看了一遍Eden关于项目预算的回函。

    邮件末尾，Eden，关于谢闻远诽谤这件事情，黎一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必顾虑他的心情。

    黎一想，那就起诉吧。她的名誉重要，坏人得到惩罚更重要。这世间的黑白，不该由居心叵测之人来书写。

    忙完工作，天边泛起鱼肚白。

    黎一想测试一下今夜乔慕杨有没有睡着，就发了个条消息给他。

    黎一：【早餐想吃什么？】

    她没想到，乔慕杨竟然立刻就回复：【吃你喜欢的吧。】

    黎一：【你又没睡？】

    乔慕杨：【睡了。】

    黎一：【睡了多久。】

    乔慕杨：【挺久的。】

    黎一：【骗人是狗。】

    乔慕杨：【狗那么可爱，做狗也挺好的。】

    黎一：“……”

    过了会儿，乔慕杨又：【忘了你不喜欢狗，你喜欢猫。】

    -

    电影首映礼当天，费雅以公事脱不开身为由，拜托乔慕杨陪黎一去现场看她的偶像。

    乔慕杨穿了件白衬衣来赴约，好巧不巧，黎一也穿一件白色短衫。两人在排队进场时，顺理成章地被看成了一对情侣。

    电影开场前，乔慕杨问黎一：“这次你不会睡着了吧。”

    黎一：“那当然。”

    “那为什么之前跟我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会睡着？”乔慕杨的脸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语气间颇有些不爽的感觉。

    黎一摊手：“以前年纪，不懂欣赏电影艺术呗。”

    其实是那次他们在长辈的授意下喝了一点点酒，那晚她是真的有点晕。

    乔慕杨不吱声了，安静地凝视大荧幕。

    电影开始三分钟后，黎一的偶像出场了，她正内心激动，乔慕杨的脑袋不轻不重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困了？”她问。

    一声很不耐烦的“嗯”。

    黎一调整了一下坐姿，：“你靠着椅背睡，可能会更舒服。”

    “以前坐公交车，你靠着我睡的时候，我推开你了？”乔慕杨坐直身体，闭上眼睛。

    “行吧，你靠吧。”黎一妥协道。

    乔慕杨却没有再靠过来。

    黎一以为他是真的困了，就没再跟他搭话。

    追星女孩的快乐，不追星的人可能真的不能理解。对于黎一聚精会神到整整一个时都没有扭过头来看自己一眼这件事，乔慕杨的无语程度达到了史上最高峰。

    “就这么好看？”作为一个文明观众，他极力压低自己声音。

    黎一几乎没听清，被他吓了一跳：“醒了？”

    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对视，乔慕杨微微蹙着眉心，黎一同样。

    某人讥笑一声，靠回椅背上。黎一也继续投入到剧情当中。

    终于，两个时的影片放完，主创们出场。

    “弟弟，妈妈爱你。”

    “弟弟，姐姐爱你。”

    ……

    尖叫声此起彼伏。

    黎一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碍于乔慕杨在旁边，忍住没有叫出口。

    “我在这里，是不是影响你发挥了？”乔慕杨沉着脸看她脸上的花痴笑容。

    谁能想到，昔日那个高冷到出尘的仙姑，如今却因一个二十出头的爱豆跌下了神坛。

    黎一顾不上乔慕杨的调侃，专注地凝视着舞台上的少年。

    乔慕杨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从未得到过的关注。他又想，或许，她喜欢的，也只是当初的那个自己。

    因为少年已不在，所以女孩便去喜欢另一个少年。

    -

    晚上费雅约两人一起吃饭，见两人都穿白色衬衫，调侃道：“白色不是应援色，是情侣色。”

    席间，费雅又问：“下午的首映礼看得怎么样啊？”

    黎一疯狂点头：“虽然不是第一次看他真人了，但是还是觉得他好好看。”

    费雅想继续看戏，问黎一：“那你觉得他跟上高中那会儿的乔比，谁更好看？”

    乔慕杨嗤笑一声：“提我做什么？你这不是让她为难吗？”

    “这有什么可为难的，就算仙姑觉得不是你，你也不会生气的对吧，你不是最不在乎别人评价你好不好看的嘛。”费雅冲黎一眨眨眼。

    黎一看向乔慕杨：“是吗？”

    乔慕杨努努嘴：“你们俩开心就好。”

    “吧吧，谁更好看。”费雅逼问黎一。

    黎一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那还是乔好看吧。”

    乔慕杨：“……”

    费雅拱火：“啧啧，看来你也是伪粉丝嘛。”

    黎一耸一下肩膀：“聪明的乙方，都不会得罪自己的甲方。”

    乔慕杨：“……”

    费雅哈哈大笑起来，戳了戳乔慕杨的胳膊：“好啦，不开你的玩笑了。反正我觉得你更好看。”

    乔慕杨低头玩手机，不再理会两个女生的无聊话题。

    回程坐乔慕杨的车。

    费雅明天她就要离京，不如买点酒，大家一起再去黎一家里坐坐。

    黎一头疼道：“大姐，你昨夜还没喝够吗？”

    费雅摇摇手指：“跟好朋友在一起，喝再多也不难受。”

    三人在区外面的超市搬了两箱啤酒回到黎一家。

    经年过去，当初一杯就醉的高中生们，如今个个酒量奇佳。一箱啤酒喝完，竟无人喊醉。

    当费雅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最先醉的那个人之后，放弃了最初的算，陷在沙发里，端视眼前这两人，晕乎乎地：“二十五六岁了，不是十七八岁了，你们俩，就不能做点成年人该做的事情吗？”

    话落，她把跟啤酒一起付款的一盒东西丢到茶几上：“这个故事，该到高.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