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南方夜晚, 燥热之气并不会随着黑夜降临而褪去太多。两只紧紧贴合的手掌很快产生黏腻之意。

    黎一感觉到乔慕杨的手指动了一下，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

    “牵够了？”乔慕杨弯曲一下自己的手掌，这个放松的姿态就像在提醒对方——你握得太紧了。

    黎一看向这家伙，他穿宽松的白色T恤和深色休闲裤, 球鞋也是白色的, 除了裤子版型比学生时代要成熟, 穿衣风格基本上延续了过去的质感。同他这样坐着，总让她想起他们分别的那一天。

    她上一次跟他牵手就在那一天。

    黎一不话，仿佛刚刚的行为只是一次癔症。乔慕杨迎上她的目光, 她不闪躲，就那样抿唇看着他，神色如同认真审视高三考卷上的最后一道物理大题。

    乔慕杨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别开脸，靠在椅背上, 把耳机拿出来塞上。

    黎一审视完毕，两只手掌撑在长椅上, 抬起下巴看耸人云霄的树梢。

    微风习习, 尖端的树叶游荡着，成为画面里唯一的动态。

    花坛后面再次传来动静, 那对新晋情侣完成了亲密交流之后, 牵着手一起离开。

    丛岚在江崇最脆弱的时候决定成为他的女朋友。

    黎一忽然想，如果她多年前就得知乔慕杨在伦敦的境况，她会不会不顾一切去到他身边。

    她幻想出一个平行时空——她去了，用力地拥抱着孤独的少年, 成为他的慰藉。

    乔慕杨的耳机里并没有音乐。

    他听见江崇和丛岚离开的声音，思绪飘回八年前的夏天。

    那一天，也是在这样一张长椅上, 女孩推心置腹地跟他讲述真实的自己，然后告诉他，她不会等他。

    他觉得自己失恋了，这种失恋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去到伦敦后，被更深的痛苦冲淡。最绝望的时候，他反复把女孩录给他的视频拿出来看，这是女孩如同未雨绸缪一般，给他写下的安慰，也是女孩给他下的蛊——

    即便我不会等你，也让你不会忘了我。

    那如果她当时没有推开他呢，而是对他，乔慕杨，你别走，我希望你可以陪着我。

    他会留下来吗？

    他会。

    他没有参考高考，留在国内会没有学上，他甚至暗暗盘算那就复读吧……

    黎一的手机铃声拉唤醒了各有所思的两人。

    是工作电话，Eden来的，问黎一乔慕杨项目实验室的选址事宜。

    黎一当着乔慕杨的面跟Eden汇报了她跟陆叙这两天的进度，Eden果然问：“乔呢？他为什么不去？”

    黎一没做解释，只是承诺会尽快催乔慕杨把此事敲定。

    这通电话完，黎一回头去看乔慕杨，长椅上空空荡荡。

    回到手术室门口，提示灯依然是“手术中”。肖瑜和丈夫相邻而坐，江崇站在妈妈身旁，丛岚握着江崇的手，大家缄默不言，都在期待医生能带着笑脸从里面走出来。

    乔慕杨独自倚靠在转角的走廊墙壁上，黎一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看着廊灯发呆。

    那年夏天，黎一给江岑补习英语，乔慕杨偶尔出现在江家，会像个幼稚鬼似的跟只有九岁的江岑斗嘴……

    诸多画面涌上黎一心头，一转眼，竟已过了九年，今年江岑正好成年。

    十八岁的江岑，处在最青春美好的年华，上帝必定不忍心剥夺她继续看世界的权利。

    大约过了一个时，手术提示灯终于熄灭，江崇最先冲了过去。用尽全力的主刀医生一言未发，只是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意向家属们致意。

    黎一抓紧衣服下摆，将紧张的情绪往回吞，一抬眼，对面靠墙的那家伙抿着唇看着天花板，如释重负地勾起一边唇角，随后大舒一口气。

    也不知道怎么的，看着他这样，黎一的一颗心一瞬间就塌陷下去。她回到刚刚的平行时空，同样在手术室门外，那个少年却没有等到妈妈苏醒……

    陆叙他有应激障碍，那今日相同的场景，昔日的痛苦回忆会以怎样残酷的方式碾过他的心脏。

    “乔慕杨，我还有话跟你，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不好？”黎一走到他面前。

    乔慕杨怔了几秒，问：“很重要的事情吗？”

    “很重要。”

    “要等多久？”

    “我会尽快回来。”

    -

    黎一回到黎浪的饭馆里。

    夏季供应夜宵，店里还有两桌客人在聚会攀谈。菜品已上齐，黎浪正在后厨的仓库做货物盘点。

    “爸，我想跟你聊聊。”黎一走到黎浪身后，语气认真又端正。

    父女俩回到前厅，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黎浪弄了两碟黎一喜欢的吃食，黎一倒满了两杯啤酒。

    “谈什么？”黎浪瞧女儿郑重其事，问她是从哪里回来。

    黎一喝了口冰啤酒，开门见山：“爸爸，我还是想跟乔慕杨在一起。”

    她用的是“还是”。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喜欢乔慕杨。在她心里，他们曾经算是在一起。

    黎浪半晌没吱声，静默好久后，看着窗外的夜色对黎一抬了下胳膊，“你也了，你都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可以谈恋爱了。你谈去呗。”

    “可是他是乔慕杨，是乔家人。”黎一平静地提醒后，沉了沉声，“如果您不同意，我就不谈。”

    黎一飞奔回来，是想先征得父亲的同意。乔家曾跟黎浪撕破过脸，他的感受，黎一始终放在第一位。

    “得啦，谈你的吧。”黎浪笑着摇摇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总之你要记住，你得永远把爸爸放在第一位，知道了吗？”

    “好。”黎一眼睛泛酸，偏过头，死命盯着天花板。

    “是我当年糊涂，耽误了你们俩。”黎浪没忍住，开始碎碎念。

    黎一摆摆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没有违法，你也是受害者。”

    黎浪又一改口气，“其实当年我就挺看好乔这子的，他能为你架，胆气不输我当年对你妈。前天在饭桌上，你们别以为我没文化听不出来，这子就是冲你回来的，你们公司是什么规模我心里清楚，他的项目能被你们投资，明这子出息了，了不起，他这是带着一堆钱回来找你呢，他知道你喜欢钱……”

    “够了爸。”黎一破涕为笑。

    -

    凌四点的时候，黎一在明诚中学的大门外见到乔慕杨。

    他们进不去，便沿着附近的马路一直走。

    宁静的街道，昏暗的路灯，世界寂静的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走着走着，黎一忽然问身边的人：“你喜欢夏天吗？”

    乔慕杨塞着耳机，装作没听见。她要他等她，他便等了，一等就等到后半夜，她赶来，就是为了跟他闲扯？

    黎一伸出手，摘掉他一只耳机，又问一遍，“乔慕杨，你喜欢夏天吗？”

    “不喜欢。”

    黎一无比自然把他的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里，：“我也不喜欢。”

    哦……

    想表达什么？

    乔慕杨换了首听感更躁的英式摇滚，音乐里的热闹可以掩盖情绪里的躁意。

    “但是夏天有西瓜、冰激凌，还可以穿好看的裙子……”黎一顿了顿，停下脚步，仰视着乔慕杨：“我决定开始喜欢夏天了。”

    “……”如果不是她脸上没有醉态，他一定会怀疑她是不是来之前喝多了，他：“每个季节都有西瓜和冰激凌，你也可以在冬天穿好看的裙子。”

    “不一样，有些事情只有在夏天做才有意思，比如吃冰西、穿短裙，在冬天做这两件事情会像个傻子，还比如早恋、初恋、热恋，发生在夏天，就比较有感觉。”

    “早恋”“初恋”“热恋”这三个词跳出来时，黎一的眼睛里涌现出少女怀春般的憧憬。乔慕杨蹙着眉头观察她的神色，觉得这一点也不像她。

    于是他曲起手指敲了下她的额头，“你怎么了？”

    黎一继续道：“我以前不喜欢夏天，是因为难过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夏天，分别也在夏天。不过今年夏天，上天真的很优待我，我升职了，涨薪了，我爸的饭馆生意很好，我姑的新恋情顺顺利利，我的好朋友们，有的决定结婚了，有的新戏热播，不定离走红不远了，我的第一个学生江岑，她手术成功了，还有啊，很重要的是……乔慕杨回来了。所以我决定从今年夏天开始，喜欢夏天。”

    乔慕杨回来了。

    话锋突然一转，她今年夏天很好，因为乔慕杨回来了。

    很重要的是……

    很。

    不是最。

    黎一几乎不煽情的话，如此一大篇脱口而出，语气轻缓，语调柔情，乔慕杨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为他录生日祝福视频的那个黎一。是视频里的十七岁的黎一跳出了屏幕，融进了身旁的这个二十五岁的黎一。

    “难道不应该是——‘最重要的是，乔慕杨回来了’吗？”乔慕杨从前也热衷于跟她玩文字游戏。这句话时，他凝视她，捕捉她闪烁的微表情。

    黎一努努嘴：“最重要的当然不是你回来了，最重要的是，你还是你。”

    乔慕杨深思一番这句话，而后问她：“那你呢，你还是从前的黎一吗？”

    “你觉得呢？”

    “我要你自己评价。”

    黎一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可能一半还是，但另一半变了。”

    “那黎一对乔慕杨的感觉，在变的那一半，还是在没变的那一半？”

    黎一耸耸肩，抬起手指了指上空。

    “什么意思？”

    “上帝知道。”

    “……”乔慕杨觉得她在隔靴搔痒，没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黎一同学，你要是想跟我表白，就请你端正态度，好好表白。”

    “我没有在跟你表白。”黎一抓住乔慕杨的手腕，继续跟他绕着弯子，“我只是在试着把变了的那一半黎一找回来。”

    “找回来，然后呢？”

    肌肤相接，四目相对，他们彼此的眼睛里都有对方的眼睛。

    “然后，让你也因为我，喜欢上今年的夏天。”

    变了的那一半黎一，是心翼翼不够勇敢的黎一，是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黎一。

    而喜欢着乔慕杨的黎一，始终都在没变的那一半里。

    黎一的嘴唇凑近乔慕杨的脸，想给充斥着表白氛围的夜晚画上一个点睛的句号。乔慕杨的眼神却闪躲了，他偏过头，喊了停：“我考虑考虑吧。”

    “……”黎一的心态急转直下，立刻站直，为了掩饰尴尬，她故作认同地点点头道：“那你好好考虑考虑吧，不着急。”

    乔慕杨同样挺直脊背，他洞悉着黎一这句话的语气，问她：“你刚刚去哪儿了？”

    黎一：“回家了。”

    “回家做什么？”

    “征得家长同意。”

    “那家长同意没？”

    黎一开始瞎编：“……考虑考虑。”

    “那你就急着跑来找我了？”

    “对啊，难得叛逆嘛。早恋遗憾地错过了，初恋必须得抓紧了。”

    “……”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后，乔慕杨叹了口气，对黎一：“如果陆叙没有告诉你我在伦敦的经历，你不会突然这样，对不对？你几天前还对我，你只想轻松地生活，不想跟我一起走一条这么累的路。”

    黎一正式修正她那一天的措辞，“那天，那些话的时候，我忘了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黎一：“你未来会很有钱。”

    乔慕杨：“……”

    黎一又：“经过这些年跟金钱较劲，我越来越相信这句话，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那就都不是问题。”

    乔慕杨不敢苟同，“你最好理一理你的逻辑，找个机会再好好跟我解释一下你的转变。”

    黎一停下脚步：“我没有逻辑。”

    喜欢没有逻辑，爱没有逻辑。

    “那也请你想办法自圆其。”

    “那我大概只能解释成，我在欲迎还拒。”

    乔慕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