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30
晏宁离世的第一天, 谢琊尝到心痛。
第二日悔恨。
第三日遗憾。
第四日所有情绪累加。
第五日愈演愈烈。
第六日,他发现不是简单的惋惜和怜悯,而是他动了心。
那一面, 那一眼。
倘若晏宁还活着, 辅修无情道的谢琊绝不会认清心意, 往往是决绝的离别才能分辨爱意。
谢琊知道,他逃不过了。
无论是出于悔意还是爱意, 他都要赶在头七前把晏宁救回来。
纵使付出再多代价。
谢琊如今的修为是在炼虚期, 所谓炼虚, 便是能够化为分i身, 于是一心向正道的谢琊动用邪术,把晏宁的残躯炼化为一滴精血, 又化出自己的分i身作为容器,把回到现代的机会让给了晏宁。
这个世界的晏宁已逝, 但她可以在别的世界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活。
谢琊亲手把晏宁送去了现代。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现代的晏宁也不过端午这个节日。
而她之所以少年老成, 比同龄人心思深, 不过是因为早就经历过旁人难以想象的苦难。
若你也被迫剖金丹, 被迫承欢, 恐怕也会像她一样冰封自己的心,只剩白雪千万里。
好一点的是,谢琊动用分i身的灵力封印住了晏宁的记忆, 让她能够抛弃过去, 迎接新生。
他就站在她的身后,送上祝福。
晏宁, 人生不必回头望。
过往晦暗阴沉, 来路光明灿烂。
若有来生, 愿你无需借谁的光,愿你自己足够璀璨。
送走晏宁魂灵的那日,无风也无雨,她的精血以谢琊的分i身为容器,慢慢长出自己的样子,只是身体透明,凌空雾化。
那时的晏宁还有残留的意识。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谢琊的木质面具,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她其实想见见谢琊的样子,想牢牢记住恩人的模样,记在心上,可话到唇边,只是一句:
“好想看雪啊。”
好想和你一起看雪。
谢琊垂眼,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指尖轻转,用灵力为晏宁降了场不合时宜的雪,也是在这场春日的风雪中,谢琊和他的信徒彻底道别。
他破碎虚空,将回到现代的唯一机会送给晏宁,他亲手送这个命数单薄的姑娘去他的家乡。
她的身影消失在时空隧道,漫天的飞雪也止息了,天门合拢,谢琊抬起细白指尖,摘下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在日光下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少年颜。
为赠她这一场成全,谢琊放弃了飞升的机会,也再无可能成仙。
他不知道值不值得。
可他的的确确想这样做。
一想到这世上再没有晏宁,高坐神坛的祖师爷就觉得好难过。
她的确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万千人之中,最虔诚的那个。
也最得他偏爱。
他以为的萍水相逢,其实是惊鸿一瞥,若没修无情道,谢琊会更早明白这个道理。
他想,也请你原谅我。
如果还有缘再见,我一定会先喜欢你。
上辈子的谢琊太晚才懂得喜欢,所以这辈子的谢琊要早一点对你心动。
……
窗外的天光透进来,被积雪折射后是近乎圣洁的光。
谢琊从噩梦中苏醒。
他伸手摸了摸眼角,还残留着泪痕,所有一切都明,梦不是假的,那些事真实发生过,但奇怪的是,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晏宁也回来了。
回到了剖金丹之前。
她本该好好待在现代,莫名其妙又被卷回这个世界。
谢琊猜测是与他的分i身有关。
因为幻化出分i身后,谢琊近乎走火入魔,也发生了身体变,返老还童的怪事,他应该是整个人直接回到了过去,原因尚不清楚,但晏宁不出意外是魂魄回来了。
她的魂魄以他的分i身为容器,也有他的部分元神在,元神归一是常有的事,所以那部分元神又带着晏宁回到了她最初的地方。
回到了谢琊身边。
她其实不是现代人,是机缘巧合去了一趟现代的本土土著。
她是原身,原身是她。
所以她能那样共情,所以她对谢不臣的恨深入骨髓,所以她才能熟练运用那把唐刀。
所以她才会做预知梦。
因为从来都是她。
对谢琊的崇拜也是,哪怕穿越时空也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晏宁的虔诚的确无人能比。
哪怕记忆被封印,她也牢牢记着谢琊给过的恩情,牢牢记着这个名字,用她全部的信仰。
连抽签都可以重来的晏宁,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晏宁,不信鬼神,只信谢琊。
祖师爷也从未让她失望。
她予他全部的信仰,他愿为她走下神坛,自毁前程,落得个返老还童无缘仙途的下场。
后悔吗?
谢琊只觉得庆幸。他从床上起来,推开窗,一切的因果都有据可循,唯一的不解之谜就是:他为什么会回到过去?
除了他,以及被他部分元神牵扯过来的晏宁,还有人也回到过去吗?
谢琊在修真一事上颇有建树,对待各种阵法也了然于心,他很清楚若想回到过去,必须有人献祭。
这个人不可能是谢琊自己。
他化出分i身后修为倒退,已经不可能驱动重生阵法,而且谢琊很明白,所谓的重来只是平行空间,并不是最初那个人,谢琊不会如此自欺欺人。
就好比,如果你辜负了一个人,哪怕重生回到过去百般弥补,也不过是自己为自己编织的一场美梦,你亏欠的永远偿还不了。
不过晏宁的情况很特殊。
因为谢琊的缘故,她在现代好好活着,又随着谢琊的元神一起被牵扯到过去,顶替了原来的自己。
她和谢琊都是最初的那个。
除了他们之外,一定还有一个人也是最初的那个,不出意外,就是这个人驱动了回溯时空的阵法。
谢琊暂时不敢确定是谁。
通俗来讲,就是每一个看着是2.0版本的人,都有可能是1.0版本伪装的。
那个人兴许自己都忘了。
就好比谢琊,他从前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浮现,这可能是回到过去的代价。
他就嘛,他堂堂祖师爷,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返老还童,出去都要笑掉大牙。
像修炼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会难倒他,他超强的好吗?
谢琊提了提唇角,他是有些得意忘形,因为她回来了。
也带回来他全部的欢喜。
谢琊压下心跳,欠晏宁的前世他会用今生好好偿还,他要让徒孙知道,是祖师爷先动的心。
从今往后,他来追逐她。
*
初雪后第三日,阎焰再次下山采买,他去了那家不起眼的糕点铺,想买些桂花糖。
然而这次,店家直接把他带到了帘子后面的卧房,空间狭无光,有人长身玉立,背对着阎焰。
“外公。”他惊呼出声。
那人回眸,眉目如画,额间还有一道暗黑纹印,正是魔君云漠。
他收了阎焰的母亲云姒为义女,名义上便是阎焰的外公,哪怕云漠过分年轻,更像是阎焰的叔父或者兄长。
今日,云漠身穿暗红色的华丽锦衣,绣了满袍的彼岸花,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地狱黄泉的沉沉死气。
他又不喜欢笑,所以不怒自威,让阎焰从就畏惧。
云漠凉薄的眸光扫过来,淡淡一瞥:“你换新衣衫了。”
阎焰点头,轻抿着唇。
从到大,外公对他的教育就是吃苦,觉得阎焰一个人苟活于世没资格享乐,他毕生只有一个使命,就是为死在七杀门掌门手里的母亲报仇。
至于他父亲阎朗的仇,便和云漠无关,他早就警告过云姒,正道修士和魔修妖女之间不会有好下场。
阎焰的手下意识放在护腕上。
云漠便命令随行的下属把他们少主身上的护腕抢过来,他拎在手上看了一会,寒声道:“阿焰,越是喜欢就越要藏好,不然你的喜欢只会害人害己。”
阎焰抬眸道:“您想做什么?”
云漠轻而易举把护腕碾碎,冷笑道:“有些事你不愿意做,那便我来替你做,既然你下不了决心利用晏宁,我就只好送一个人回七杀门,搅起动乱。”
阎焰微怔:“谁?”
他的外公笑得高深莫测:“你很快就会知道。”
云漠话落,吩咐下属对他们的少主鞭笞一百下,要鞭鞭入肉出内伤,却不在皮肉上露痕迹。
一来是给阎焰一个教训,二来是帮助他炼体,阎焰灵根已毁,想有所成不得不多吃些苦。
下属们下手很重,阎焰脊背僵直,单膝跪在地上,死咬着唇一声不哼,直到外公一行人离开,他才忍痛倾身,捧起地上的灰烬。
那是晏宁送他的护腕。
因为他的喜欢毁于一旦。
他果然是个不幸的人,喜欢什么就会失去什么,多一天都留不住。
阎焰浑浑噩噩回到山上,他受了很重的伤,皮相上不显,整个人却发起了高热,刚推开院门就栽倒在谢寒洲身上。
谢寒洲:“……”
他有一些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晏宁不喜欢流里流气的人,谢寒洲只好忍着肩上的酸痛,扶着二师弟送回房间。
谢寒洲也曾跟着亡母学过点岐黄之术,所以正儿八经把起脉来,一把吓一跳,阎焰脉象紊乱,真的病得不轻。
他赶忙去喊晏宁,又下了不知春去到医峰,请了正儿八经的长老过来瞧病。
那长老也不是卖他舅舅面子,完全是靠谢寒洲的钞能力。
他对二师弟也算仁至义尽了。
阎焰一病,竹楼的灯火彻夜不息,晏宁守在二徒弟床边,等到天明才见他悠悠转醒。
她松了口气,取走敷在他额上的帕子,本想起身去煎药,哪知被阎焰抓住了手腕,他没什么劲儿,却拼命握着,似乎想起身,发现不能后只能满脸愧疚,用沙哑的嗓音吐出:“对不起。”
对不起,给师父添麻烦了。
晏宁被他整得有些心酸,只好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抚:
“你只是生病了,又没有犯错,不用对不起,没人怪你。”
错不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