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民国十九年,有段时间朗华在储奇门一带的药帮和行栈里混着,撮合生意,赚取佣金。等荷包里有了几个钱,找个得空的日子,他就约锣巷的朋友去环球电影院看电影。
大热天,温琰正在秋意家吹电扇写作业。朗华大喇喇进门,径直坐到她边上,扯扯衣襟,问:“你写啥子?”
温琰见他抬起右腿踩在板凳上,立刻一掌拍下去,瞪了两眼。
朗华笑笑,放下脚,又问:“你们暑假放好久?”
“七月五号放到八月二十一。”温琰一边埋头写字,一边答:“秋意他们学校从六月三十放到八月二十四。”
朗华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口白开水:“青蔓呢?”
“高中生都差不多嘛。”
“我是她跑哪里去了,屋里头没人。”
温琰用笔戳了戳下巴,挠挠鼻尖:“好像去中央公园的图书馆了。”
“又去图书馆?”朗华不明白青蔓怎么就能如此好学,一年到头,不是在学校上课,就是在家里温书,乐此不疲。而他一翻书就瞌睡,那些汉字与他天生相克,入了眼睛脑壳就发痛。
哦,当然,黄书禁书除外,比如性博士张竞生的《性史》,前几日他可看得津津有味……
两人正聊着,秋意拎着冠生园的陈皮梅和麦麸饼干从外面回来。温琰起身,去水盆边沾湿帕子,拧半干,递过去。秋意没接,弯下腰冲她眨眼笑,温琰“噗嗤”一声,亲自给他擦脸和脖子。
朗华又把腿给翘起来,拆开陈皮梅含一颗,笑瞥过去:“陈秋意,你龟儿手断啦?”
“喂,不是买给你的。”秋意两步上前,夺过零食,转头塞给温琰。
“稀罕?”朗华拍拍裤子,留下两张电影票:“晚上九点,莫迟到哈。”
秋意把人叫住:“外面这么热,你走哪里去?”
“给青蔓送票。”朗华着,想起什么,揽住秋意的肩,背过去悄声问:“上回给你那本书,看了没有?”
秋意笑笑,回头瞥温琰一眼,顿觉尴尬,白生生的脸泛出微红。
朗华与他心照不宣:“看完了早点还给我。”
温琰问:“你们两个悄悄咪咪在啥子?”
朗华道:“大人的事,娃儿不要问。”
温琰倒吸一口气,顿时不爽,陈秋意现在翅膀硬了胆子肥了,居然有事敢瞒着她?不过话回来,自从他升入中学,变成大人,似乎总有事情瞒着她,一种微妙的性别隔阂正在发生,男孩们的话题她插不进去,正如她和青蔓的一些心思,他们也不能知晓。
趁着时间还早,朗华回家洗澡,把那身白不白黄不黄的脏衣服脱下来,换了一套干净的旧长衫,到图书馆寻青蔓。
中央公园离锣巷不远,走几分钟就到。园内设有中山先生塑像、网球场、茶馆、高尔夫球场,亭台楼阁又是按照苏州园林建造,别具浪漫。
图书馆是四层大楼,朗华在第三层找到青蔓,她穿着教会学校的制服,白色上衣,黑色百褶裙,剪了时髦的短发,斯斯文文,很是清雅。
周围已经没有空位,朗华走到她身后,拍拍她的肩。
突然冒出来的黝黑少年把青蔓吓了一跳,仰头直愣愣地望着。
朗华弯下腰,把电影票放在她面前:“晚上环球电影院,大家都去。”
青蔓瞧着,轻声嘀咕:“九点,这么晚?”
“啊?”朗华问:“你啥子?”
话音未落,立刻惹来周遭几双白眼,略带不耐地瞪住他们。
“嘘!”青蔓竖起食指提醒。
朗华笑道:“哦,下午四点半的票卖完了,只有……”
青蔓吓得赶忙捂住他的嘴,然后立刻收拾东西,抓着他飞快逃离这个安静的地方。
走出阅览室,朗华拧眉笑道:“至于不?我看他们装模作样,几句话都听不得,耳朵那么金贵吗?”
青蔓松开他的袖子,微微撇嘴:“我也是装模作样。”
朗华歪头瞅着:“你跟他们又不同。”
青蔓像是故意为难他,非要细问:“哪里不同,你讲清楚。”
朗华:“仙女莫跟凡人比。”
青蔓忍俊不禁,低头莞尔,脸颊微微发红。
两人走到街上,碰见了朗华的两个狐朋狗友,过来给他散烟。
“你安逸哦。”对方瞥着青蔓:“这个学生妹儿好乖,带她去我们那里耍。”
朗华不得空。
“走嘛,我们请她吃饭。”
朗华笑了笑,态度很冷淡:“还有事,下回吧。”
青蔓站在他后侧,半张脸陷入阴影里,强作镇定。
对方不肯罢休,上前拉扯他们二人:“走嘛走嘛,兄弟伙又不是外人。”
朗华瞬间变脸,拨开那脏手,一脚狠踹过去:“我日你妈,哈麻批,给老子爬开!”
青蔓也吓到了,大步往后退。
“老子是信字堂的,你龟儿想死吗?!”
“信字堂算你妈个逑,我日你信字堂的仙人,你妈卖麻批!”朗华骂着,上去又加了两脚。
二流子落荒而逃。
等人走远,青蔓安静半晌才问:“那两个是你朋友?”
“不是。”朗华整理长衫:“清水袍哥,混码头的,信字堂在最底下,啥子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干。”
青蔓心脏直撞,垂着眼帘,屏住呼吸,到底把心里话出来:“你还是离那些人远点儿。”
朗华敷衍地“嗯”了声。
晚上九点,温琰、秋意、青蔓和朗华四人在环球电影院集合,看西方默片《房客》。
伸手不见五指,堂厢里昏暗幽沉,一排排座位,人影模糊。
温琰怀里抱着零食,声询问秋意,这电影讲的什么故事,她看不懂。
秋意见她耳朵已经凑过来,便贴近了,悄悄道:“一个连环杀手,专门杀金发女郎,这个女主角正好就是金头发。”
“房客是杀手吗?”
“不晓得。”
温琰想了想:“他长这么英俊,我觉得应该不是。”
“英俊?”秋意扯扯嘴角,不由嘀咕:“有我英俊吗?娃儿懂啥子?”这么着,手伸过去拿零食,被拍了一掌。
温琰斜眼瞥着,目光落下,忽而好奇:“你手啷个这么大?”
闻言秋意张开五指,让琰琰把手覆上,比了比,他得意道:“你手太了,朋友。”
温琰困惑,不知从几时起,他突然个头窜高,手长脚长,两条腿跟竹竿似的,头发也不剪,扫着眼睛就别到耳后去,因此愈发像漂亮姑娘了。
如果朗华是玉面凶鬼,喜怒无常的兽类,那么秋意便是半熟待放之阴柔邪花,春凉贪懒之鲜艳蛇,年纪虽,初见端倪。
温琰与他比了会儿手,忽然听见些微骚动,抬眸望去,银幕里,金发女郎和苍白英俊的房客含情脉脉,越凑越近,两片嘴唇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贴到了一起。
青蔓看着这幕,下意识往后避,但如此环境又能躲哪儿去呢?羞怯的骚红爬上脸颊,痒得很,不行不行,青蔓顶不住,双手捂住了脸。
朗华在旁边发出很轻的笑声,被她听见,脸愈发烫了。
隔壁温琰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抿着嘴乐得眉眼弯弯,秋意大为吃惊,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妹妹!你羞不羞?”
零食吃完,电影结束,果然,貌美的房客不是连环杀手,结局完美,温琰起哈欠。
四人离开影院,此时夜幕深垂,繁星点点,大街上行人渐稀。
“你等下回去会不会遭青爷爷骂?”朗华问青蔓。
她背着手,低头看地上的影子:“出来的时候跟他了,莫得事。”
朗华学她的成都口音:“莫得事。”
青蔓瞪过去。
虽然同四川话,但成都和重庆还不太一样,成都话软糯,重庆话直爽,每次青蔓“吃饭”,“好烦哦”,他们就笑,这里面“饭、烦”的某个发音,有些类似英文里的“a”,重庆发英式,成都发美式,朗华觉得嗲,常常调侃她。
秋意见温琰哈欠,正要同她讲话,这时迎面走来一个醉汉,两只眼睛盯住他,油亮油亮,忽然兴奋地扑过来,揽住人:“妹儿,跟哥哥喝两杯。”
秋意吓一跳,火冒三丈,一个肘击:“我是你祖宗!”
朗华骂道:“喝你妈个铲铲!”
醉汉还想上前纠缠,温琰、朗华和秋意拥上去一顿拳脚踢。
青蔓是斯文人,不动手,只站在边上望风。等他们完,巡逻的警察听见喊声赶来,几个少年拔腿就跑。
“不好意思,下手有点重。”青蔓礼貌地朝地上哎哟叫唤的醉汉点头示意,话音未落,被朗华抓住手腕拽走。
跑啊跑,跑回锣巷,上气不接下气,少年们捂住肚子笑弯了腰。
不想回家,四人在巷子里玩游戏,包剪锤,输的去敲刘老三家门,然后弹他脑壳。
刘老三是这里的恶霸,也是有名的耙耳朵,素日凶神恶煞,喜骂街,常醉酒,一醉骂得更凶,连狗都唯恐避之不及。
听他婆娘最近回娘家了,没人管得住他,温琰不敢招惹,暗暗祈祷自己不要输。
此时风吹云散,月亮探出头来,星星变少,幽暗的窄巷铺着一层清冷月光,石阶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墙角长满苔痕。
“石头剪刀帕子包!”
完了完了。
温琰看着自己的两根手指被三坨石头给捶死。
“好!”朗华为她鼓掌。
秋意道:“不用怕,我陪你……”
话音未落,被朗华拽到后头:“不关你的事。”
温琰可怜巴巴地望向青蔓,青蔓叹气,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去嘛,我们就在后头。”
哦豁,连青蔓也不帮她了。
温琰站到刘老三家门前,其他人躲进拐角,探头望。
“咚咚咚。”
“哪个?”
“我。”温琰壮起胆子。
“你是哪个?”
温琰不吭声,继续“咚咚咚”。
刘老三动怒,摇摇晃晃出来开门,醉醺醺骂道:“日你妈哟,批跨卵跨的(废话屁话多),你仙人棺材烂了大半夜来摸老子的门板板!”
温琰使劲吞一口唾沫。
刘老三浑身酸酒臭,眼睛猩红:“做啥子?!”
温琰做出老实懵懂样,指向拐角处:“他们喊我敲你脑壳。”
刘老三随之望去,大吼:“哪个烂贼,给老子站出来,龟儿批手伸得长,老子给你砍断了喂猪!”
温琰趁机抬手往他脑门一弹,同时听见秋意和朗华喊:“跑!快点跑!”
她撒腿就逃。
四个人在刘老三的咆哮声中兴奋狂奔。
好开心啊……
多年后温琰常想,那个时候真快活啊,无忧无虑,锣巷里每个人都好好的,乱世中努力经营生活,乐观坚强是刻在骨血里的高贵品格。秋意、青蔓、朗华和她,神采飞扬,不知未来为何物,彼此之间还没有猜忌、欺骗、伤害和离愁,如果一切停留在这时该多好?
可惜日子往前推,从不为任何人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