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风波
道缓二十九岁那年,为自己的母亲披上了白麻。
她浑浑噩噩跪在恢弘大殿上,眼睛干涸得再也流不下一滴眼泪。
以往富丽热闹的万春殿,褪去繁华,变得寂静冷清,空旷中悬挂着一片触目惊心的白绫,和着香烛气息,飘荡在空气中。
实在是太安静了。
道缓抬起头,注视着香案上高高的牌位,天子发妻得了一个不太中听的谥号,似乎这样才能安抚住早产的如夫人。
内宫中大半奴仆都聚集在北苑,天子驾前,总归要有些声势浩大的阵仗。
一步之距是广袖清风的国师,天子焦急踱步,有了许多年前初为人父的慌乱。
“这已是第三日,夫人为何迟迟诞不下麟儿?”
折玉摇头,“陛下,天数自定,急不得。”
许是他得温和平静,坦然自若的风姿安抚下天子惶惶不安的心,终是归于平稳。
殿门四掩,烛火将仆妇的身影照在软纱上。
她们步履匆匆,不时有交叠的影子来回穿梭,期间伴着女人痛苦干哑的哀叫,声音绵绵不绝,惹得天子闭紧双目,烦躁般不愿再多看一眼。
他靠在绣枕上,五爪白龙欲飞冲天,玄黑的锦面衬出面容上几分苍白。
这几日诸事冲击,不亚于天子年轻时征战他国的疲惫,多年沉湎酒色早已掏空了他的身子,天子气息不稳,在这一片杂乱中,更是吐出不少浊气。
容貌依旧年轻的国师侧目,他的目光从门扉移了过来,轻轻落在天子浮肿的脸上。
耳边依然是游走的呻/吟,天子仰着头,瘫卧在软椅上,没有一丁点儿帝王风范。混着金线的素纱被风吹得高高飘荡,从天子面上滑过,挡住他沉重的吐息,以及那双青痕严重的眼。
在即将越矩的边缘上,折玉回转停滞的视线,余光中掠过软纱上的一道高挑人影,倏忽间从角落走过。
脑海里滑过的念头不过三秒,折玉的目光骤然冷凝。
他直直走向门扉,还未开启,就听到一声高过一声凄厉的惨叫。
“保护陛下!”
平日里风仪伟岸的国师率先破门而入,血腥气扑面吹来,早已等候在外的禁军跑着围在天子周遭。
刺客突袭,还是在如夫人即将诞下龙子的时候,众人怎么看都察觉得出来者昭然若揭的目的。
天子显然也想到了这茬。
他铁青着面目,因为愤怒而消退了几分苍白,鬓腮上浮露出病态的紫红。
“简直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接生的仆妇左右横倒在地上,室中女婢匍匐了一片,刺客手中的匕首挥洒着血水,从窗棂脚下一路蜿蜒至床榻。
汗水濡湿了女人往日艳丽的面庞,她绞紧手下华被,十指青筋横生。
刺客蒙着面,黑衣包裹着劲瘦有力的身躯,那双粗糙的手带着血刃,流连在褒许脆弱的颈侧。
轻轻一压,这个即将坐上后位、母仪天下的女人,便会如枝头娇花,簌簌零落。
折玉执着一柄长剑,眼神不再如以往淡然,他肃穆着神色,仿佛在面临着自己的生死攸关。
“即便你现在杀了她,也会有下一个她出现。万物自有轮回,她腹中的胎儿命数已定,无人可违逆。”
刺客笑了笑,声音低沉而微哑,他转动刀柄,毛毛刮蹭着刀下女人的下巴。
“相传高祖征东海,途遇一人沉浮水上,后又拨兵驰援,助其平乱,乃得仙缘。逾三百载,传至昭文二帝,终得盛世太平。”
“时年文帝正盛,却多有旧疾,膝下亲子温吞,无杀伐果决之心,终其一生不过守成之君。文帝广寻灵药,以期长寿创业,又问左右,子孙可守祖宗基业?巫答,四世难延,终有一炬湮灭。文帝惊惶,一夜重病卧床,不过七日便猝崩宾天。”
“灵巫异心,前朝有之,天子玩火自焚,引狼入室,我不过锄奸惩恶,又有何违逆之心?”
“谬论。巫族只观天命,从未异心。”
青年长身玉立,剑光被落日余辉染上一片暖黄,又投落在地上,沁凉的黑石折射出暗光。
“六年前殷氏一族满门被杀,四年前太液池溺毙太子,去岁我父半道病逝,再到如今皇后薨殂。”
他放开辖制的手,转着指尖刀刃,一片冷光映在戾气横生的眉目上。
“从未异心?国师,你敢对着门外的天子,你当真没有异心吗?”
这番话字字珠玑,折玉从未思考过,有朝一日他会被人问怔在原地。
的确。
他有异心。
当年族长遣他入京,偿还旧人恩情。
得知此行并不如年少历练般游刃有余,折玉头一回对胞妹许下的承诺反悔,为免舜华不依不饶跟着前往,是他下令连夜离族,不曾同她留有只言片语。
齐王狡诈诡谲,哄骗住一个姑娘无需浪费太多功夫,即使他情窦初开的妹妹早已瞧出了事实。
而他,不愿多去猜疑那份传书背后的深意。
折玉只是看着那寸木镯,想起了幼年时早已模糊的父母音容。
燕王是天子的堂弟,他的孩子自然也存有天子的血脉。
这是王朝重燃希望的薪火,天子即便再不愿,也捏着鼻子认回了宗庙。
他以为这样就能暂时平衡住岌岌可危的帝运。
铜金斑驳的龟甲置在桌案上,叩天阍内飘摇的旌旗猎猎作响,折玉死寂着眉眼,瞳仁停在四散破裂的卦币上。
舜华太过年轻,即使再三遮掩,折玉也看清了裂痕上她残留的气息。
远处寂静的宫道铁甲奔走,仓惶的哭嚎从遥远的太液池传来,他僵着手,指尖点在破碎的卦币上。
圣女是巫族一切的根源。
地位之尊,就连族长与他,也要弯下头颅与脊背。
他的妹妹,自出生就被奉为巫族圣女的姑娘,聪颖机敏,于推演一道的天赋不亚于他。
她不会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可舜华还是做了,她像一匹脱了缰绳的烈马,奔腾离去,永不回头。
西姜多蛊虫,雨林中蛰伏是再常见不过的事,经年之久,舜华抹去痕迹的本事愈发高明,就连他也差点误以为,那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旧病。
如果不是流影骢停在黝黑洞口前,兴奋急躁的转。
这匹长着独角的马儿,曾是父母尚在人世时赠予折玉的生辰礼,却也伴她一同长大,最是亲近。
丛丛灌木藤枝攀生在山洞,他只需要伸出手,拨开那一截茂密得有些反常的杂叶。
流影骢死在了回京路上,折玉蹲下身,看着它湿润的眼睛,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生为之循规蹈矩的天命,到底是什么。
“霍决,你弑兄夺权,不忠陛下,反骨狂徒之辈,祸国殃民,当为诛之。”
剑影晃动在烛火幽明的椒室,霍决握着匕首,厚茧一层的虎口震裂,他双目猩红,手臂挥舞而去,破空铮鸣刺在柔嫩的肌肤上。
女人的呼吸刹那终结,九尺高的血柱从她割裂的咽喉喷涌而出,染透了男人的面巾,也染透了悬梁上华贵精美的青缎。
霍决扯下咸湿腥甜的黑布,眼睫一片连绵红羽,他舔下唇峰上滚落的鲜血。
“被自己的亲妹妹背叛,亲手将刀柄交付敌手——国师,你在逃避什么呢。”
霍决为何会知晓这些秘事,除却舜华亲口出,别无他路。
在不知觉间,他袖角的银发也不知何时沾上了鲜血,折玉停住剑锋,发出一声低叹。
“逃避……?还有不得不完成的事,很快了,错乱的命数终会被矫正的。”
霍决的手停在颈窝,折玉却未有所觉,剑刃狠狠划过男人腰腹,翻转中带着肩上的那双手,从脖颈一路拉至后背,巧的匕首停在肩胛骨下,血流浸着森森白骨,却没有立时喷涌。
男人轰然倒在地上,他死瞪着双眼,萦绕不散的戾气迅速变为死气,最后悄然落在眉头。
折玉背对着他,幽蓝的灵光自脖颈缠绕而下,锁住滚动的活血。
他停步在床榻前,鲜血汪洋一片,将女人狰狞的伤口掩埋。折玉提着剑,滴着血水的剑尖触在高耸的锦被上,他微微使力,锋刃没入软棉,紧接着,划破尚存鲜活的皮肉。
滴滴答答的水声敲在地上,他横着剑,积蓄的血水被禁锢在剑槽中。
夕阳最后一抹余辉被掩没,袍角带血的国师抱着婴孩走入重重兵戈,安座榻上的天子欣喜若狂,他抱着这个鲜血未干的男婴,神情一如多年前敬太子猝逝时的癫狂。
“朕的孩子!这是朕的孩子!这是朕、是天下的太子——!”
昏暗的天色低垂,久未长鸣的破晓钟被人撞响,这座停摆在摘星楼最高亭的巨钟,象征着这个王朝绵延不绝的子息。
破晓钟鸣,意味着天子的血脉来到人世。
这是结束,也是开始。
道缓扶住朱红的殿柱,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香案上断裂的高香,烟灰滚落蒲团。
她知道,襄城败了,败得一塌糊涂,败得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