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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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开始飘起雪花,囫囵不清的词儿绕在舌弯,道缓垂下手,渐渐迟缓的呼吸隐落,最后一丝力气漫上咽喉。

    “……照他孤另,照奴孤另。”

    那年春深,朱墙琐闼上开遍了薜荔,迎面扑来灼灼的日光,晃花了郦娘子脸上的粉墨,她哼着调,懵懵懂懂学会那首燕曲儿,还不曾见过天上的仙人。

    ……

    ……

    春夜已深,捧着宫灯的侍儿绕过回廊,接引着身后赶来的一行人,王令有宣,没有人敢懈怠分毫。

    他们皆低着头,神色匆匆,惟有一名身形纤细高挑的女人步履从容,身上裹着一件光滑如水的银色斗篷,在月光的暗影中,微微露出一截雪白的鹤颈。

    还未及正殿大门,女人停住了步子,随她而来的侍儿们皆低垂着头,恭敬等待着这个王国地位尊崇的女子发话。

    “今日可是有人入了王宫?”她开了口,声音像是一泼清澈的山泉。

    侍儿捧紧了掌心的烛灯,低声道:“回大人,秦俞王午时来过了。”

    女人没有再话,过了几息,又抬步往前步去。

    侍儿悄悄松了口气,低眉瞄着左右两侧同伴,轻轻摇了摇头。

    接着,她又看向前面已走开的女人背影,目光中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

    灵祝大人此番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谁不知道,秦俞王那明晃晃的心思。

    可惜了,这般钟灵毓秀的人儿,竟要被送去和亲,嫁给那个……可怖的男人。

    自前朝无主后,天下破裂,齐楚秦三国鼎立,可在岁月蹉跎中,老一辈的王室接连逝世,后继无人的秦国渐渐势弱,直至如今,齐楚两国的新任君主几近二分天下。

    为什么是几近呢……因为在今日之前,还有一个前朝重地江溪,江溪王曾为前朝天子重臣,手握几十万大军,即便天下群雄并起,但几乎没有人有胆量去碰这个地方。

    不过,这个例外在今日被破了。

    声威赫赫的齐国君主姬空,月前挥师南下,短短数十日,一举攻下了江溪三十三郡。

    英姿雄发,一如多年前他的父亲齐恒王姬衡那样,一夜间杀死了这位灵祝大人的生母燕国女王,灭了燕国。

    若非灵祝大人身负楚国血脉,祖父是楚国青史中忍辱负重声望极高的公子雅,当年燕国破灭后,公子雅连夜携她出逃楚地,可能这位美丽的大人也逃不过被齐国杀戮的命运。

    众人已靠近殿门,待看女人进了正殿,不过几息内,暴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江溪王就是一朵奇葩,我了他七年,七年啊姊姊,结果这老不死的转脸就投奔齐国了!”

    “要不是秦俞王那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寡人会丢失前朝重地?!他齐家竖子何德何能,怎么堪配霸主一号?!这霸主合该让我来当!”

    偌大宫室内,头顶高冠的少年楚王气得鼻子都歪了,他膝前那片硕大轻薄的玉环飞扬在空中,霎时又落回在蔽膝上,发出清脆一击声响。

    嬴般若掩着菱唇,悄悄了个哈欠,那双宛若琉璃的美丽眼眸变得晶莹水润,配上她耳鬓边垂下的白丝绦,有着出水芙蓉般的盈盈娇态。

    “极是极是。鸮奴儿莫要再与其置气,等将军重振兵马,强楚定能直破勐阳王都。”

    勐阳乃齐国王都,地处疆域以南,背靠江溪。

    齐恒王姬衡刚死,他那个儿子就直接利落手刃自己的六个亲哥哥。

    天下群豪闻之色变的齐霸主姬空,十四岁登王位,率领齐国铁蹄征战九年,到如今百国中十之有七,都成了齐国的领地。

    先秦王老迈,留下的子子孙孙里也就一个秦俞王看得上眼,但跟齐楚两国的嗣子相比,那可就不够看了。

    秦俞王被得战战兢兢,抱着十二郡丰田求到少年楚王嬴满门下。

    嬴满自坐上楚王位,就无时无刻不在与同年纪的姬空相比较。

    齐国出兵伐韩,他就得魏国主哭爹喊娘;姬空一举夺下晋国十七城,转头嬴满就攻陷赵国腹地。

    这会儿,前线传来姬空趴了江溪王,被群英冠上’霸主’一号,意气风发正算再攻江溪的嬴满自然气得跳脚。

    “姊姊!你不知道!齐……”

    嬴满回过身看她,正好撞上那双略有些水润的眼眸,他咽在喉咙里的话磕绊了下,一时半会儿没出来。

    屋内的烛光动摇西晃,将嬴般若褐色的头发照得鲜明,她细白的耳廓缀着一只晶莹剔透的花饰,衬得脸庞莹莹生辉。

    少年的脸有些红,他想起秦俞王那个谄媚样,嗫嚅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这位仙气飘飘的堂姊自己的远大谋划。

    嬴般若早就听闻了,秦俞王一天天净挑事儿,数月前自姬空进秦地一半时,这位软骨头就吓得屁滚尿流,现如今江溪都没了,他连夜就跑进楚地,给嬴满支了个昏招。

    为什么是昏招呢?

    因为这老滑头直接给嬴满传授了他家祖祖辈辈都爱用的秘诀——阳奉阴违。

    直白点,就是先送个王姬联姻,麻痹敌人使其大意,等姬空沉醉温柔乡的时候,再一举得他个措手不及。

    那会儿旁侧的侍奴正捧着香炉,满屋子都熏满了清雅温和的云香。

    从赢满那儿偷偷溜回来的眼线弓着腰,没看见楚国奉为图腾信仰的灵祝大人极其不雅的翻了个白眼。

    搞清楚,楚宫里的王姬长得一个比一个威武,要麻痹姬空让他醉卧美人膝?这不明摆着就差点名道姓,让她嬴般若上去顶缸。

    而且一般的王姬,会有她这个图腾信仰来得实在吗。

    嬴般若很不愿去,有一一,每天坐在楚宫里当当神棍就已经很累了,蒙混一个二愣子嬴满还算容易。

    至于让她去蒙混姬空?

    灵祝大人扯扯嘴皮子,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少年楚王,他这是有多想见到她血糊糊的漂亮脑袋。

    这位雄心壮志的少年楚王抵挡住了美色,他握着那截莹白如玉的手,声音比平日里不知要柔和多少。

    “姊姊,你放心,要不了多久,寡人就会攻破勐阳,届时万军阵前,鸮奴儿亲迎你回楚!”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等他进勐阳,坟头草得五丈高。

    这是嬴般若见到姬空时,脑子里蹦出的第一句话。

    男人玄衣革带,欺上身来看她时,眉毛连同眼珠又黑又浓,他盯了会儿自己新娶的王后,随即侧着脸睨向驻军守将,等人颤着腿跪下后,才慢悠悠从鼻腔里应了声儿,带了些几不可闻的沙哑。

    “灵祝?嬴满也会舍得?”

    嬴般若没有胆怯的垂下眼,琉璃目中笑意盈盈,余光中扫见男人劲瘦纤细的腰身,她脸上的微笑滞了滞,却又在下一秒,笑得更加温柔娇俏,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对自己向往已久的情郎。

    “般若仰慕王上威名已久,君子成人之美,阿弟怎会不舍得。”

    姬空回转目光,坐在华盖婚车上的美丽女人,又娇又柔,全神贯注望着他时,似乎拒绝出一个’不’字,她都能当场伤心欲绝。

    年轻的霸主眯起了眼,他踩着车辕,修长有力的腿紧贴在玄黑丝绸上,嬴般若只感觉座下车身晃了晃,紧接着,一双手伸了过来。

    嬴般若微微屏住了呼吸,她的那双眼睛漫上少许疑惑。

    这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杀神,是算亲自割了她的舌头,以告慰他从未接受过大胆爱意表露的耳朵吗。

    浓密的眼睫如同蝶翼欲飞,端坐朱车上的楚宫灵祝脖颈纤细,她挺直了脊背,皓齿轻轻咬了下粉嫩的菱唇。

    视线中,那双好看得过分的手,停在了她胸前。

    嬴般若抬眼,看见他笑得很张扬,瞳仁儿敛着暗光,薄唇像是沾了一瓣艳红的血。

    “吉时将至,我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