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花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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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丝漫漫。

    王神光没有回去,她只是紧紧勾缠住缰绳,任由座下骏马奔腾,风痕推走了呼吸间的清香,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奔往何处,直到一滴雨砸在眉心,她终于回过神,感受到手腕上钻心的痛楚。

    她低头,看见绳索之下的肌肤血痕斑驳,浸透了那一段缠绕着的粗革。

    王神光抬起茫然的眸子,四周青葱翠绿,雀鸟啾鸣,不远处是那座熟悉的玄石坟冢,她任由着马儿慢慢踱步靠近,视线中恍惚看见了阿湄的脸。

    和记忆中温婉清丽的面庞没有区别,她抿着嘴浅浅笑着,不经意间露出了的虎牙。

    “阿光,快过来躲雨啊。”

    阿湄站在霄云楼檐下,朝她挥着手,那截鹅黄色的薄衫荡在风口,转眼就被旁边的少年郎一把挽在掌心,他轻轻蹙起眉心,那张玉色曜丽的脸起了薄嗔。

    “风雨交加的坏天气,还这么不心,阿湄,若是着凉了,明日龙舟赛会,可别病歪歪央着要去。”

    “阿兄忒会恼人!阿光,你莫管他些胡话,他不带我去,你带我去!”

    她挽过来的手很温热,粉嫩的脸也很温热,完全没有一丝日后睡在沉棺里的冰冷青白。

    冰凉的雨滑过脸庞,王神光抬手按在心口上,压抑了数年的隐秘,终于宛若疯狂攀生的松萝,一发不可收拾般占据了她所有的冷静。

    她颤着眼,苦涩的泪砸落,大颗大颗,从玉白的下巴滚入咽喉。

    天际乌云压城,轰隆隆的巨雷声响,王神光缓缓收紧暗红的缰绳,像是握紧生命中最后的一根稻草,她着马,不管不顾的奔回了记忆中的街道。

    此时空气闷热,凉爽的雨滴落得很快,砸在滚烫的地砖上,看架势似有一场暴雨袭来,两侧摊贩迅速收了货,避之不及。

    马蹄哒哒响在寂寥的长街,少女驼着后背,逐渐浸湿的乌发凝在一起,现出白皙的颈侧。

    她抻着绳索,迫使马儿停住,霄云楼依旧很高,干云蔽日,一眼望不穿尽头。

    雨势渐大,尽数落在她冰冷的脸上,王神光阖上眼,似乎感受不到来往奔走的非议,她放纵着自己,抛却一直禁锢自我的高门礼仪,丢弃了让父兄引以为豪的’王氏女’。

    直到轻轻的拉扯,唤回了她的理智,少女垂下眼,俯瞰着马下瘦弱的乞儿。

    “女公子……您的手流血了……”

    他的眼睛躲在杂乱的污发下,露出脸颊上的大片腐肉,令人难以忽视的恶臭蔓延开来,乞儿退缩几步,心翼翼望着她。

    的确,她的手流血了。

    雨珠湿了广袖,薄软的纱衣贴在手臂上,混着斑驳血迹,留下一串串嫣红的水痕,从她的指尖滑落。

    王神光扬起手,勒得通红的掌心一片绳痕,她那双眼淡漠出尘,目光停在手腕上,半晌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拙,今年十二岁了。”

    少女的眼看向他,下巴如玉,“阿拙,过来。”

    雨丝织成一片透明的幕布,阿拙有些犹疑,却还是听话的上前,只是低下了自己惹人厌烦的脸。

    下一瞬,他瞪大了眼,那双青葱纤细的手泛着刺骨凉意,触在他极脏的下颚上。

    他听到少女平缓的话。

    “取下我腰上的玉,去前面药铺里买药。”

    阿拙伸出颤巍巍的手,黢黑的泥浆瞬间染上了她洁白的腰带,他有些怕,又暗自抬眼看她,却见银鞍上的少女容色未有半分波澜。

    暖玉握在他掌心,阿拙长舒口气,又听到头顶传来了话。

    “让大夫医你的脸,再替我买些金疮药。”

    阿拙捏紧了那块上好的玉,“……女公子。”

    “去吧。我在巷口等你。”

    她没有再多什么,就夹紧马腹驱策着马儿离开,慢慢踱向离药铺不远的巷口。

    雨幕渐渐淅沥,在葳蕤枝叶上,琼花散落,树下的马儿急躁得刨着前蹄,王神光放远了目光,天边黑云翻涌,电闪雷鸣,哒哒的马蹄声落在青石砖上,她看见一辆朱轮青盖车从城门口驶来,停步在药铺门前。

    走下来的妇人她也识得,正是谢家放入清扬庄的管事娘子。

    她似乎过于紧张,连不远处掩在树下的少女身影也没看见,径直步入了药铺。过了好半会儿,她才疾步出来,连忙爬上了马车,急速离去。

    等到马车早已不见了影子,轰然间惊雷乍响,阿拙捧着纱布,朝她奔来。

    “女公子,您快……”

    “为什么没医你的脸。”

    “大夫我的脸要好生调养,我想先给您敷了药再回去……”

    王神光眼眸低垂,渐无知觉的手垂落两侧,“刚刚进去的那个妇人,你听到她要干什么吗?”

    “我在后房隐约听到,她像是找大夫求了一些……房中助兴的药。”

    阿拙的脸透出不正常的红晕,他心觑着少女,生怕此等污秽之言脏了她的耳朵。

    房中助兴。

    “可有解药?”

    “无。她坚决要了药性最烈的……”

    王神光抬起眼,黑眸剔透明亮,清楚倒映出纷飞的琼花。

    愈来愈大的雨穿过浓密树桠,接相砸在她的发顶,她的鼻尖,她的唇瓣,如同美人垂泪。

    “阿拙,会骑马吗?”

    阿拙看着高大马背上的少女,他吞了口唾沫,极度克制住自己的恐惧,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马背,他靠坐在距离马尾一寸的距离,抖着撑在马背的手,强撑颤声。

    “女公子,我好了。”

    “过来,拉住缰绳。”

    他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少女的意思,她纤弱的肩头早已被雨水湿,薄薄的衣衫隐约露出藕粉色的细带,他没敢再往下想,连忙往前挪在银鞍上,屈身拉住了濡湿的绳索。

    他听到少女微哑的嗓音。

    “去郊外,清扬庄。”

    飞鸿惊尘,好在这匹白马似乎极有灵性,阿拙只管拉稳了缰绳,牢牢圈起的手为少女稳固了一方安稳天地。

    等马儿渐近山庄时,阿拙正苦恼如何使它停住,就感觉到怀中少女腰身一紧,她纤长有力的腿夹着马腹,迫使白马放缓了速度,最后安然停在山庄门口。

    阿拙爬下了马,他望着少女,见她侧过脸,容颜如同冬日落雪,冰清玉洁。

    “抱我下马。”

    这是他平生头一回,对又脏又臭的自己生出了不可名状的厌弃,雨水湿了他的污发,流下涓涓的水,阿拙颤抖着手,不敢上前。

    她的眼睫很长,浓密乌黑,却沾上了密密的雨水。

    “阿拙,抱我下马。”

    清扬庄的台阶不长,只有三阶,王神光踩着旧时归路,平静的心底如同死水微澜,她望着紧闭的玄黑大门,抬脚踢了踢。

    声音不大,却有人立时开了门,扈从显然认得她,难掩一脸惊讶,毕竟谁能想到冠绝江东的王家嫡女,会是眼前这个衣衫尽湿风仪全无的少女。

    “女公子,郎君他将要出门寻你……”

    “他在何处。”

    王神光断了他的话,一眼望在寂静幽深的庭院,“跟柳春秋在一起?”

    “是。客居海棠苑的柳娘子突然有些不适,将请郎君过去看看。”扈从苦着脸,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他可一点都不想惹上麻烦。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了猫腻,王神光没有多什么,她只垂下眸子,沉声命扈从相随其后,接着循着记忆里的路线,一步一步,靠近熟悉的院落。

    树木魁岸挺拔,海棠花接住落雨,竞相开放的粉蕾迎风摇晃,扈从撑着桐油伞,挡去一阵垂落的花雨,相携少女穿过中庭,最后停步在烛火高明的房门外。

    哭泣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王神光停下涉阶的步伐。

    “郎君!王氏虎狼之心,你缘何不信我!若非当年王家父子寻我长兄相助,我阿兄一个秦人,何必会千里迢迢深入齐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秦帝不仁不义,连同王家截杀我兄长,若非阿兄临死命心腹护我逃出博陵,我又如何逃得出他们的手掌心!”

    “可我两家相交莫逆,阿湄也是……等等,你干什么…屋内燃得何香?!”

    他的声音含着怒意,许是翻了茶杯,清脆的碎裂声传来。

    王神光侧首,微垂眼眸,“把门踹开。”

    脸色极度难看的扈从咬咬牙,一把上前踹开了房门,扑鼻而来的靡靡浓香浓郁不散,此刻正从内室里的一鼎吐香坐兽燃出,颓唐撑坐在软榻上的郎君喘着粗气,乌发垂散,只微微露出粉意遍布的侧颈。

    柳春秋瘫软了身子,跪坐在地,绯红的面庞上惊惶又难堪,她的眼眸里漫上恨意,王神光却未有所觉,眼神一丝也没有给她,少女神色极淡,吩咐着扈从把人关押下去。

    下一刻,她抬起修长匀称的腿,轰然关上了屋门。

    这一声响似乎惊醒了他,郎君转过脸,桃花目含着一汪春水,潋滟动人。他像是看清了屋内何人,呼出的气息愈发粗重,两颊飞上晕红,艳色无边,如同雨中娇艳欲滴的海棠。

    “……阿光,快走。”

    王神光定定站在桌案前,她看着他,目光悠远,如同在沉浸着什么遥远往事,湿透的薄衫紧贴在她身上,此时此刻落在那方郎君的眼中,犹如一团加柴的烈火,炙烤着他为数不多的清醒神智。

    “快走啊,阿光……快走。”

    少女的眼眸没有看着他,却扬起声唤着:“谢今涯,过来。”

    她的声音像一阵和煦凉爽的风,霎时吹走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疯了一般奔过去,紧紧抱住她,力道大得惊人,滚烫的鼻息喷薄在她玉颈上。

    王神光终于收回了视线,她看着鼻尖前那一点群青色衣肩,听到了他颤抖的哑声。

    “我不想伤害你。我不想伤害你的,求你……”

    臂弯压在他腰际,广袖带着雨水,湿了长衣,王神光踮起冰冷僵硬的足尖,于那寸粉颈上的朱红痣,轻轻落下一吻。

    他滚烫的指尖擦过她耳廓,死死按在后颈上,谢今涯捧着她的脸,唇瓣炽热,那双澄莹桃花目席卷了暗色,昏沉无光。

    蓦然从心尖上传来的酸涩爬上鼻腔,王神光紧紧圈着他劲瘦的腰身,仿佛是巨浪袭来前最后的挣扎。

    她闭上眼,眼角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滚入发鬓,下一瞬,又埋入他滚烫的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