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花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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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连绵霏雨下了数日,王神光被关在主院内,寸步不得离开,待嫁的路途,终究要踏上。

    院外驻守着王家部曲,夜晚火把高炽,王神光立在高阁朱栏旁,眼底蔓延开一片铁刃冷光。

    阿拙守在她身侧,心甘情愿当起了一个家奴,他才十二岁,在父兄眼里,实在是翻不起什么大浪,王神光不动他,只能任由他同自己一样,被父兄圈禁在牢笼中。

    晚风戚戚,少年身形瘦弱,他抱着薄毯登上高阁,抖一抖皱成一团的布料,动作轻缓地披在王神光身上,感受到肩上不同以往的重量,她侧过脸,形状姣好的娥眉露了出来。

    王神光握着垂在手旁的毯角,自从被长兄带回来后,突如其来的重病来势汹汹,她的身体一度虚弱到下不了床,父兄聘请的医工来来走走无数,却都查不出究竟是什么缘由,得最多的一句话,无非是忧思过重。

    床头几上置放着吐香金兽,陌生的侍女鱼贯而入,为她褪去一身污点的脏衣,六扇屏风上金梅灿灿,长兄立在那当头,全然不像多年前通达圣学的君子端方,他冷硬着声音,重重搁下凉透了的茶水。

    “崔九为人豁达,不与你计较,可别人会容忍你这般出格?!你逃出去找了他又能怎样?他不还是没有选择你吗。父亲已经很不满了,阿光,别让王谢两家最后的薄面都毁在你的手上。”

    王神光如同砧板上濒死的鱼,静静坐在床侧,由着侍女更换衾衣。

    旁侧立着一尊硕大的铜镜,她看着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视线从平坦腹部,飘至发间的一抹珠钗。

    侍女的手触碰在她发间,王神光不由了个寒颤,她连忙按下那双手,沉静的面容一如既往,随后冷冷拂开。

    满月离去时曾再三嘱托,让她不要取下珠钗,王神光虽有疑惑,但眼见她再不能多分毫,也按下心底没再提起。

    如今医工连番诊治,历时半月的号脉,却仍没号出她异常的脉搏,她看了好半晌自己头上的珠钗,心下陡然松缓。

    大抵这便是满月让她勿要取钗的由头。

    初秋悄悄临至,婚期却迟迟未定,等到一日街上传来了仓惶哭嚎,漫天纸花坠在庭院水榭深处,崔九的死讯溘然传来。

    狂风漫漫,吹起她垂散的乌发,丝丝缕缕浮荡在衣襟,王神光看向身旁的少年,声音平静得如水。

    “这几日外面出了什么事?”

    阿拙不再是她初次见到他时的乞儿模样,满月替他医好了脸伤,少年那张白净的脸露了出来,虽然仍旧带了些营养不良的饥黄,但他生性乖巧,又安静不惹是非,府内下人们大多对这个乞儿出身的少年怜爱有加。

    前些日子人声鼎沸,即使隔了数道院落,王神光还是听了一耳朵,她沉着气没有开口询问,却暗自让阿拙出门晡食时听些消息。

    阿拙脸上很是担忧,“阿姊,我在后厨听阿嬷,要仗了。”

    “仗?……跟谁?”王神光滞了下呼吸,她不自觉抓紧掌心横木,饱满的指甲变得发白。

    “跟齐军……跟谢家。”阿拙心盯着她,生怕她有什么异样,“不知道陛下怎么了,突然派大军前往江东,主帅率兵直入陈郡,因为王府君不在的缘故,谢家主君只好亲自相迎,哪知道主帅见了谢家郎君们就一个劲儿夸赞,并且强自提携了二位郎君为阵前冲锋将,合着谢家部曲,一起领兵压境平郡。”

    王神光旋身往屋内疾走,昏黄的烛光在她脸上,檐外天色悄然乌黑,阿拙跟在她身后,瞧不清她脸上是何神色。

    “是我父兄不开城门?”

    “是,也不是……城里人心惶惶,都是新来的王府君擅自迁府,惹了陛下大怒,可府里人又是崔府君做得主,不让守军放人进城。”

    王神光兀自坐在几案后,捏紧了手中瓷杯,“王崔二族合力,也不过几万部曲,如何能挡得住泱泱齐军?”

    阿拙嗫嚅了会儿,瞄着她脸上愈皱愈深的长眉,声开口:“我昨日问了街边行乞的人,他们,平郡里还有其他军队……半月前的夜里,不知道何时后城门开了,从二更天到三更,响了好一阵铁蹄声。”

    其他的军队。

    天下二分,齐军大举压城,这天下除了秦帝,又有谁还能抗衡这破军之势。

    王神光闭上眼,心底强压的念头一个劲儿往上蹿,她握紧茶杯的手青筋浮现,下一瞬又一个手抖,水声连同瓷器碎声,惊醒了怔然的她。

    阿拙连忙上前捧着她不住颤抖的手,“阿姊,阿姊!可疼得厉害?我这就去请医工……”

    王神光回了神,她反手压住少年欲以离去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的手不疼。”

    “可……!”

    阿拙看着她仍旧颤抖得厉害的手,脸色着急,王神光不欲再,铁了心自顾往内室走去。

    等转过重重垂下的珠帘,内室里寂寥无人,王神光一下软倒身子,伏跪在床侧。

    她搭在床沿的指尖掐紧了锦被,手腕的疼痛并不能让她松手,只有这样,王神光才能极力按压下心底汹涌的浪潮。

    通敌叛国。

    这四个字陡然间成了最锋利的一把剑,高悬心尖,王神光茫然看着咫尺之距的紫檀木榻,上好的木料漆光油亮,一块儿足以抵得过平常人家三五年的吃食,她蓦然涌动出无限悲哀,她生在锦衣玉食中,又有什么资格去置喙她的父兄,去指摘他们为了荣华富贵而不择手段。

    她本就是这样的人,她也无力去改变这样的现状。

    烽火气息飘扬在空气中,沉沉浮浮从远方传进内城,一场不宣之于众的叛国战役彻底响,号角声悠扬长鸣,混着城内奔走相告的呼号,王神光立在高阁上,恍然处于炼狱之中。

    她从未经历过战争,幼时读史,齐霸主征战百国的英勇最让她倾慕,那一卷竹简被她日夜捧读,边缘都磨得光滑,阿湄却不尽然,她抖了抖坐久的裙袂,鄙夷之色俱现。

    “姬空征百国,夺江溪,礼贤士族,异心昭揭的秦俞王得其厚待,群英冠之齐霸主一号,的确是个乱世枭雄。可他也弑兄夺权,玩弄民心,将兵刃对准自己的子民,叛臣起兵谋反,将他逼死在绝路,这般不得善终,又有什么值得你反复研读呢?”

    “或许他太过惊才绝艳,无数通史中,惟有他令我侧目。”她放下竹简,就着帘外艳阳,看向亭内纳凉的阿湄,“我只是在想,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二分天下的谋算,大抵是实现不了的。”

    “这世上没有如果,阿光。”阳光照在她脸上,清楚得能看见细的绒毛,“多少将才半途折损在征途,又有多少帝王期颐自己得长生拥坐天下?若都能得一个’如果’,那又怎会有’世事难两全’之呢?”

    二人年岁都且尚,可阿湄这一席话却让她微微哂了脸颊,谢家向来风骨高姿,清谈中不乏露出惯有的不羁洒脱,她自己庸人自扰落了下乘,待到黄昏遇见结课的长兄时,仍旧有些怔然。

    她那会儿已经隐约懂得了何为士族女,不再像前些年岁哭闹着不学六艺,长兄的身形高大许多,他蹲下身,默然听她了半晌,清冷的面庞轻轻漾开笑容。

    那是一个虚假的、却丝毫看不出任何敷衍的浅笑。

    这场战役持续了很久,王神光依旧被困锁在院内,她的肚子已经很高了,周身却无一人近身贴侍,原因无他,即使只有阿拙能看出她已有身孕,可她终究不放心险恶的人心。

    有孕之人的习性与平常大不相同,这内宅里侍奉的奴仆,大多是见惯了风浪的人精,如若有一丝她暴露出不妥,父兄即使查探不出什么,也会为求稳妥给她服上几帖药物。

    至于阿拙为何能看到她的肚子,王神光摸了摸自己发上的珠钗,心下了然。约莫是他身上也有满月的术法,故此他同样能看穿那份掩盖。

    阿拙同往日一样,拎着食盒往后厨去了,名义上是求阿嬷给些馋嘴的吃食,其实大多都进了她挑嘴的肚里。

    但他这次去了很久,久到王神光犯起了春困,窗外传来幽幽梨花香,她撑着额角,沉重的眼皮阖下,昏昏欲睡。

    阿拙慌忙奔进了屋,惊醒了沉湎旧梦的王神光,她如惊鹿一样抬起圆睁的眼,尚还有些困梦里的呓语,“……出了什么事?”

    “阿姊……阿姊!”阿拙的声音急切又惊惶,他匆忙取过大氅,披在她身上,“郎君兵败旬黎山,被谢氏二子就地诛杀,郎主带着残兵往北境逃去,齐军大举进攻城门,已是快要城破了!府内人心惶惶,各相奔走,我们也快逃吧!”

    王神光彻底醒了。

    因为久睡,她搭在几案上的手渐无知觉,僵硬又冰冷,她半垂着眼睫,轻声问:“诛杀?你的意思是……我阿兄死了?”

    “是……”

    “被谢今涯杀死在了旬黎山?”

    阿拙没有再答话,他为难看着她,眼里透出几近哀求的深色,“……快逃吧,一旦城破,阿姊你作为郎主嫡女,势必会被齐军作为此战犒赏……”

    “阿拙。”她平平唤着他,那双眼眸却流出两行清泪,“我很早就知道会有今日,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阻拦,我一直妄想着’如果’,一直在无望奢求他们能走上别的路途,可是我错了,这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他路,他们注定会狭路相逢,注定在杀伐中求得生路。”

    人们惊慌失措,哭喊不止,王神光就着阿拙的手撑起身,她扶住胀痛的腰身,缓缓移步至朱栏近旁,视线俯瞰中是苍茫的白梨花。

    春风拂过摇摆树梢,簌簌花雨落下,悠悠飘转至院门檐上,父兄派守的部曲仍执坚披锐,半分胆怯也无。

    “……阿拙,这个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阿拙显然也注视到下方反常的守卫,他有些慌乱得急忙开口道:“是阿嬷!我去寻晡食时,阿嬷在藏吃食,她让我快逃,只郎君兵败了,被谢家……”

    她的目光褪去水色,清明锃亮,如同一把出鞘的尖刀。

    有那么一瞬间,王神光几乎要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分外好笑。她谋略过人的父兄,怎么会轻易被人败,父亲向来把王氏尊荣看得比命还重要,又怎么会在溃败之际拥兵逃亡。

    远处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喝声从那方遥遥呼来,部曲的眼睛隐在黑夜下,一双双明亮渗人,王神光心底的惊惧犹如冰原雪球,在这一刻漫长的耳畔呼声中,越滚越大,沉沉坠入万仞心海。

    她抿紧唇,匆忙转身中踩着裙角,一个趔趄,连忙被瘦弱的少年勉力抱在怀中。

    “阿姊!你要干什么!”

    王神光慌乱的心跳勉强平静了些许,她拉住阿拙的手,像是紧攥着一棵救命稻草。

    “阿拙,上次清扬庄外,你应该识得谢家二郎君,就是谢明岑……你快去,快出府去!让谢家别进来……莫要让他们进城!”

    她的模样再也没有往日冷静自持,阿拙不敢放开她的手,这厢话的功夫,方才还遥遥的行军声,已渐渐近在耳旁。

    王神光颤抖着手,一把推开了他,扶住扇门匆忙往下奔走,她脚上趿着的丝履歪在阶前,一双白玉般的足尖踩在冰冷木梯上,徐徐清风吹开她披散的乌发,如同水墨卷轴中最浓烈的一笔重锋。

    惊变就在那一瞬间,阿拙连滚带爬扑过去,却没接住她滚落长阶的沉重身躯。

    血腥气扑鼻而来,瞬间淹没了她的衣裳,阿拙慌忙想要抱起她,白净的脸憋得通红,却奈何徒劳无功,撑着他手臂的人滚下冷汗,阵阵传来的剧痛使她脸色惨白,王神光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动。

    阿拙几近要哭出声,他挽在她腿弯的手摸着一截裙摆濡湿,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她身上流出的血。

    “阿姊……阿姊!你等等……我这就去请医工……”

    她已经疼得神志恍惚了,剧痛犹如浪潮,一阵阵在她几欲昏聩的脑颅中,发白的视线光怪陆离,她仿佛看见谢今涯穿着雪白鹤氅,执着一柄玄色长剑,眉眼冷淡的望着她,却又在下一瞬猛然袭来的疼痛中,王神光颤着眼睫,看清了视线中从高阁屋顶垂下的薄纱青幔,她还躺在少年的怀中,身下流着蜿蜒的血。

    街巷上呼和声高涨,王神光听得断断续续,她没有办法再去冷静思考这场战局,腹下的腿根又凉又疼,她攥紧阿拙的手,娥眉紧锁,发红的眼尾沾着几缕鸦睫,衬得那双眼眸更加剔透清澈。

    “别去。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她的力气很大,绞着的手指骨节分明,青筋横露,分不清的痛楚密密麻麻爬上来,她只能由着之前尚还清醒的记忆,不断重复着,“阿拙,快去找谢明岑……不能进来。”

    阿拙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听了好半会儿,才听清了清晰的铁戈交锋声。

    王神光费力睁大了眼,弥散的瞳光聚在阿拙脸上,他不知何时流下了眼泪,湿了胸前衣襟。

    “阿姊,阿姊,……我不能丢下你……你等等,我这就去请医工……”

    她深吸口冷气,抬手取下发间珠钗,紧紧握在手中,游离的意识已经在奔溃逃窜,王神光慢慢蜷缩手指,抵着钗尖,寸寸没入白嫩的掌心,陡然回转的残留神志,撑住了她喉间未咽的气息。

    “阿拙,带着它,谁都不要相信。”

    帘幔高举,撕裂般的疼痛劈开了最后逗留人间的折磨,她仰着头,落下晶莹的泪珠,终于在漫天纷扬的白英中,看清了她留恋在心尖的少年郎。

    他挺拔的立在那儿,手中握着一柄剑,眉眼皓皓若山巅风月,不再是天上仙人,不再是地上君王,亦不是她爱的少年郎。

    水雾混着琐碎镜光,环绕在浮空周遭,她睁开清凌凌的一双眼时,山洞摇晃,雾散镜坠,风口灌入冷风,惊起脸上一片凉意。

    长孙蛮抬手,纤细葱白的指尖触碰脸颊,她看着濡湿的指腹,蓦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