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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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株秘药不愧是魏山扶用心头血喂养出来的天灵地宝,萧望舒出来时,神色已见无虞,双颊上还浮现出少许浅浅的血色,不再像以往一样,看着病态脆弱。

    她扫了眼周围的府兵,又看着那方挺立的少年,终究还是不愿她师父的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淡声吩咐道:“让他进来。”

    “是,女郎。”府卫们虽然面面相觑看了一眼,但都一致放下了手,没有再进攻。

    长孙无妄看起来很是疲惫,相隔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肉眼可见的一身奔波风尘,完全没有魔都之境的飒爽落拓。

    长孙蛮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杯香茗,寡淡的神色看不出丝毫动容。

    长孙无妄握紧了手中的剑,声音有些喑哑。

    “元君,九重仙门未寻得您,不得已我出此下策,动用了寻踪术,实非我所愿,还望您不要见怪。师尊下落不明,我……很担心。”

    长孙蛮淡淡道:“他失踪了,你过来找我做什么?”

    长孙无妄僵直了身子,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美人的眼眸像一汪清泉,流淌着宁静的水光,她坐在那儿,容姿瑰丽,肩头上鬓发乌黑,徐徐缭绕在纤细的腰侧。

    她看起来很好,至少比他师尊,要好得太多。

    昨日的雨雷似乎怎么也休止不了,满树的琼英早已落尽,那样雪白的颜色,裹着那样污浊的尘泥,长孙无妄张了张嘴,却怎么也不出一句话来。

    从来都立于不败之巅的青年,十四州众人难以企及的无情剑道天骄,握紧了掌心鲜血,和那一只碎裂的花簪。

    长孙无妄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男人慢慢笑了起来,声音低哑干涩,像尘封已久的木门,轰然开了最隐秘的心房。

    接着,大雨殆尽,八方雷光轰鸣,长孙无妄被乱走的磅礴剑气震开,头顶那方破开的玄洞宛如深渊,浓郁的黑气倾泻而下,沾染在男人周身。

    一里开外停滞不前的魔军,顿时哀鸿遍野,无数魔气被那个巨洞吸走,只留下遍地白骨森森的尸骸。

    他眼看着那肩上的青丝成霜,眼看着魏山扶抬起头,一双鸦青的眼眸暗沉无光,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羽睫如雪。

    竟是一夜白头。

    识海中熟悉的神识慢慢剥落,长孙无妄惊骇至极,实难相信面前这个形似疯魔的男人,片刻前尚还是他的师尊玉虚真君。

    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君,无情剑道百年间永不落幕的天骄,竟然在这样的境地里,生生堕魔。

    空气里混着许多浓烈的味道,有魔骸的气息,有血腥气,有干净的花香,也有后来居上、清冽扑鼻的雪松味儿。

    那是师尊的味道,长孙无妄睁着漂亮的桃花眼,愣愣看向空无一人的树荫下,他走了,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

    师徒之契早就没有了,在男人亲手毁了道骨仙风的剑君身份后,识海中的那抹神识就消褪的无影无踪。

    长孙无妄没有办法找到他,也不可能回苍山昭告天下,亲口承认他那个被无数人望其项背的师尊,入了魔。

    朝阳初露,跳跃的光芒透过窗扉,洒进室内,温暖的色泽悄悄爬上美人的黑发,将那抹浓色染上金黄。

    长孙无妄抵着舌根,握紧了手,他的声音又黏又涩,像烈阳下曝晒的湿泥。

    “元君,您与我师尊之间应是有什么误会,您……”

    “误会?”

    长孙蛮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眼睛里的讥嘲却是不加掩饰。

    “是魏山扶告诉你的?误会,误会,嗯。”她点了点头,下巴尖在光影中晃动,“这么一想想,也确实是误会,只不过误会太多。你得提醒他,别再分不清了。”

    长孙无妄收紧手心,“元君!”

    “怎么了,我得有错吗?”

    长孙蛮掀起眼看他,面容冷淡,

    “长孙无妄,你是什么身份,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有句话,希望你记住——魏山扶他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无关?如何能无关?!”少年绷紧了脸,风流恣意的眉眼满是凝重,“师尊为你……为你……”

    “长孙无妄。”

    在一旁安静良久的萧望舒适时拦住了他,她用那双冷静自持的眼睛看着他,生生逼回了少年郎冒在嘴边的话。

    “长孙无妄,我师父已经了,她不想再听到这些事,你就不要再做无谓言,请回吧。”

    长孙无妄的眼睛有些红,比之之前庭院中的那些血丝,现下更多的是眼尾濡湿的情/态。

    “师尊下落不明,我无法寻到他,也……不能回山告诉尊者。萧望舒,这是我唯一的法子,元君在这里,无论如何,师尊一定会过来……一定会的。我不能就这么离去。”

    萧望舒没有移开视线,而是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坚决,“长孙无妄,你要找的人与我们无关,我们也不愿陪你去找,这是我最后一次好语相劝,请你,立刻离开叶家。”

    长孙无妄没有再话,他薄薄的鼻翼翕张,竭力维持住面容上的波澜。

    半晌,他轻轻开了口,声音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微颤。

    “萧望舒,你为什么要如此绝情。”

    绝情吗?萧望舒垂着眉,未再言语。

    上辈子她师门家门双双覆灭,无处栖身,叶洧派来的杀手很多,她躲在绯林中等了他七日,却只等来了他传讯而来的一句淡淡推辞。

    他,顾七七病了,病得很严重,他需要去万里之遥取来一株雪兰入药。

    之后呢?

    萧望舒端起桌案上的茶水,低眼抿着,热气腾腾的水雾氤氲在眉目上。

    没有长孙无妄,她还是安好无损的回去了,耸入云端的苍山喜气洋洋,那个病入膏肓的师妹俏生生站在他身后,笑盈盈的脸上润红飞霞。

    这怎么能算绝情呢,萧望舒吞咽下舌尖包裹的茶水,慢慢想着,她没有欠过他的,她从不欠他。

    屋门关得有些久了,极淡的熏香味儿渐渐涌出来,长孙蛮支着下巴,侧望着窗下一盆兰草,没有再去理会大厅中站着的少年。

    她的眼眸掠过碧绿长叶,停在那几朵素白的花儿,纯净的色泽像山巅白雪,也像……从不踏下云端的魏山扶。

    长孙无妄会找到这儿来,还是因为魏山扶的缘故,这是长孙蛮从没有想过的事。

    可是魏山扶能出什么事呢?他一身修为通天,十四州鲜有敌手,就连布下这么多诡计的魏山扶也不会轻易对上他。

    就算他境界有损,修为跌落,可也万没有到弟子担忧至此的地步。

    他可是魏山扶啊,长孙蛮点了点指尖,圆润的指甲触在下巴上,像是刻漏里飞速流逝的细沙,匆忙警醒着她越想越多的思绪。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关她的事了,她还要修复昆仑镜,把顾七七识海里的那个’人’找出来,她没有别的心思再去思考更多的事。

    “大胆!还不退下!居然敢……”

    “快,快去通知唐姑!”

    乍然响起的喧哗声,拉回了所有人的思绪,萧望舒皱着眉,放下了手中茶盏。

    唐姑立在门外,身影映在窗纱上,“女郎!长老们过来了!”

    “怎么回事?”萧望舒迅速站起了身,“全清宗距此千里,长老怎么会突然过来了?”

    唐姑压着声儿,显然外头已经快拦不住了,“是叶洧带他们过来的。女郎,有些事……”

    她突然停住了嘴,萧望舒凝住气息,侧头看向长孙蛮,见她也轻轻摇了摇头,无声着:“无碍。”

    唐姑提醒的那些事,长孙蛮也不是傻子,平白出来对她没什么好处,不过……如果有些东西,唐姑给不了的,那些长老能给,也不是不可为之。

    长孙蛮慢条斯理的放下茶水,理了理膝头裙罗。

    紧闭的大门轰然被开,带着一股强劲的气流,呼啸着往屋内众人奔去。

    长孙无妄本能的扬起剑锋一挡,却发现气流早在三步之距被人阻拦下。

    这是……他有些奇怪的看着那个白衣美人,她正不急不慢起了身,素手将将压住晃动的衣袖。

    奉壹元君数月前才刚晋元婴,怎么能拦下全清宗长老一击,而且还是元婴大后期的修为。

    “哼!萧望舒,你以为拜入了九重仙门,就可以无视叶家的规矩了吗!”

    散去的硝烟中,走出几个人影,领头的是一位面容端肃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还站着两名同样蓄着短髯的老头,叶洧正站在他身边,额角上多了一道明显的紫色淤痕。

    “长老气势汹汹过来,是要找我问罪吗?”

    萧望舒立在厅中,负着手,肖似魏山扶的那双眼睛微微眯着,颇为冷淡。

    “不知道这次他又了什么好听的话。来听听吧,叶洧?”

    被人公然指出来的叶洧缩着肩膀,一副懦弱无辜的可怜样,他声道:“姐姐,是我不好,你千万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

    “闭嘴!”萧望舒凌厉看了她一眼,冷声,“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叶洧,别装疯卖傻的恶心人。”

    “我看你才要闭嘴!”中年男人气得大声指责道,“萧望舒!你怎可对我叶家少主如此无礼?!即使身为正室嫡出,也不过是一个女子,如何能比得上少主肩负大任!你若再口出狂言,休怪我对你无情!”

    “啪,啪,啪——”

    长孙蛮拊掌漫笑,压住了萧望舒,眼睛却不偏不倚落在了叶洧身上。

    “不错,不错,你们这些个糟老头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仗势欺人,这就是全清宗的少主吗?嗯,四肢不勤,羸弱不堪,我那儿有好几个寿元将尽的洒扫弟子,长老们以后要是养不活这少主了——”

    “记得知会我一声,我再给你们送一个合口味的来。”

    中年男子气得脸色通红,“你!”

    “且慢!师兄不可……”

    他身后有个老头子似乎是认出了长孙蛮,连忙拦住他的手,急声道:“师兄,这可是九重仙门的长孙蛮!”

    “长孙蛮?司青衡尊者座下的那个首徒长孙蛮?”他盯了她一眼,满是怀疑,“怎么会是她?不是那废材修了百八十年的,还没晋升元婴吗?!而且刚刚我出手时,分明有人……”

    长孙蛮慢悠悠走了几步,好生提醒道:“老头儿,话可得注意些分寸。你不是自诩规矩人家吗?怎么,当着别人的面道是非,也算是你全清宗的规矩?”

    “你!你!……”

    中年男人被气得不清,但拉住他的师弟和他仅剩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动面前这个人。

    不仅仅只是因为她是司青衡的徒弟,更重要的是,这人分明看起来只有元婴期的修为,但总让人感觉到实力不像面上这样简单。

    这么一思索,怒意消淡了些许,叶洧眼见不好,连忙又捂着脸凑上去,“长老,咱们回去吧,姐……女郎是尊贵人,我不过一个庶子,又有什么脸面能让她屈膝呢?”

    “等等!”

    他扬起手,停住了欲转身离去的步伐,“萧望舒,你是家主的女儿,应该清楚,家主留下的大业你无法完成!少主乃家主钦定的继承人,你以后就不要再为难他了!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是全清宗办事不周,九重仙门勿要怪罪。”

    另一道男人的声音横插进来,断了中年男子的话。

    他脸上肉眼可见的青红交加,等人现了身形,才不情不愿的低下了头,同身后众人一同唤着来人。

    “掌教。”

    长孙蛮眯起眼,细细量起分立两列的人群中,慢慢走过来的乌衣男子。

    他束着緇色绫带,乌黑的马尾又高又长,随着走动时,屡屡落在腰际。

    这扮……怎么看都怎么像一个人。

    可不就是当初萧望舒初上九重仙门的模样!

    萧望舒却有些瞪大了眼眸,脱口而出一声低呼,“老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