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记忆刹那破灭,不复存在。
那是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在她肿胀紫红的舌头上,几乎快要断掉。
魏山扶收紧了手上的力道,他沉沉睇着长孙蛮,金芒从他指尖延伸,交织成细碎的光,覆在她舌头上。
她放大的瞳孔却没有回缩,依然涣散着目光,和着唇角那抹鲜艳的血,从内到外透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像是一具破碎的人偶,就这样躺在他怀里,渐渐失去生机。
“嘭——!!”
殿内突然爆发出一阵阵炸裂声,跌在地上的东西纷纷杂杂,有壁角的明珠,有窗侧的瓷瓶,也有绞碎成片的帘幔,空中弥漫着乌金色的细闪,落在他雪白的发上。
魏山扶捧着她的背,靠近眼前。
“长孙蛮,你以为你死得了吗?有我在,你不会死的。”他拨开她眼角的湿发,轻声吐露强压住的怒意,“相反,他们——”
长孙蛮的眼眸微微一动。
“……啊!!!”
“这是什么……快!快去通知大师兄!”
“掌门!长老……外面,外面突然……”
他搂着她的腰,细细观察那截修复好的舌头,接着,慢条斯理地擦去她嘴角鲜血。
“——都得死。”
乌金色的光拼凑出一场幻象,无论长孙蛮的眼看向何处,它总能漂浮在眼前——那是一个人间炼狱。
鲜血洒遍了幻象里的天色,浓稠的黑雾笼罩在九重仙门五山十二峰上,临阵以待的弟子们聚集在山头,却纷纷抵不过铺天盖地的魔气。
一张张熟悉的脸,被魔气侵蚀得面目全非,他们在地上翻滚着,挣扎着,痛苦着,一根根尖锐的金材拔地而起,势如破竹般穿胸而过。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死了。
长孙蛮无法面对,她想要闭紧眼,却怎么也阖不上重若千钧的眼皮。
魏山扶钳住她的下巴,在深渊里轻轻呢喃,“阿蛮,别再不听话。”
“你要怎样,才肯放了我。”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气若游丝。
似乎是不满她这样微弱的气息,魏山扶撑在她背腰上的手一使力,更多金色的细芒争先恐后游进她身体内,短短几息之内,她的脸色便肉眼可见的好了。
他低着声,气息温和的道:“你在想什么?长孙蛮,你是我的妻子,我们曾经盟约白首,永不分离。我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放过剩下的所有人。”
清风吹在脸上,吹不散眼前的幻象,一幕幕如定格的画,尽数扎进她的脑海中。
几位师叔伯也出手了,可似乎怎么都控制不了乱走的黑雾,长孙蛮眼睁睁看着一缕魔气爬上灵璧裙角,顺着手钻入经脉,一柄在空中激鸣的长戟呼啸而来,直直奔入的方向是……
她终于哭出了声。
直至这一刻起,长孙蛮才明白年少时司青衡的那一句话,到底是何用意。
——出生时万剑朝宗的金天灵根,天生剑骨,生而便是剑道之子。
——阿蛮,若要追上以后的他,会更难。
魏山扶端坐无情剑道天骄百载,他师承林冰羽尊者,从练得一身剑术卓绝,这是无人质疑的事实。
但自他堕魔后,修为更是一日千里,远超以前。魏山扶额头上那道游动的金纹,也并非魔气萦绕的结果,而是他根本就修成了万兵之主。
“求你,求求你,放过她……放过他们!”长孙蛮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只能靠着他的臂弯,大口抽噎。
“很好,我的阿蛮真听话。”魏山扶亲了亲她濡湿的面庞。
他轻柔抚去她额上的湿发,像对待一件至宝,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
“阿蛮,嫁给我,好不好。”
她无法再去思考多余的话,也无法再去琢磨往后的事。
长孙蛮像溺水的人,牢牢抓住了他递过来的救命稻草。
“好,我嫁给你……我嫁给你,魏山扶,放了他们,放了她……”她喘息着,疲惫的回答。
只一瞬,幻象中喷薄涌动的雾气退散,除了满地鲜血狼藉,竟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魔气的踪迹,灵璧摔倒在玄机怀中,紧蹙着眉心,看起来却没什么大碍。
“你看,我很听你的话的。”他吻了吻她眼角,将那一点苦涩的泪痕舔舐干净。
拼凑幻象的碎芒再次沉落,像一粒微尘,转眼消失在空气中。
长孙蛮终于能闭上酸胀的眼。
就这样吧,她想,她不会再挣扎了,魏山扶是个疯子,若是能跟疯子清楚话,她也就快疯了。
冰冷的寒风灌进脖颈,逼得她了个寒颤。
这是……
长孙蛮缓缓睁开了眼,看清了一棵参天大树。
魁岸的树冠缀满桃花,漫天冰雪中,桃夭随着雪花飘舞,覆满了树下冰原。
那儿有一块形状怪异的巨石,睡卧在树根前,嫣红色的光微微流转,不时闪过几个蝇头字。
……三生石。
长孙蛮怔忪着面容。
魏山扶搂紧她,宽大的衣袖罩在她身上,挡住了呼啸寒风。
“阿蛮,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
他的声音伴着风声游吟,不知情的人若是听见了,自然会以为他在意这阵雪风如刀,刮疼了长孙蛮的脸。
但惟有长孙蛮心里清楚,他想要取出她的心头血。
她看着他愈来愈靠近的脸,终是不自在的撇过了头,断了他欲攥取的唇。
“长孙蛮。”魏山扶眼神很沉,他盯着她,一再提醒,“你不要忘了,刚刚你……”
“等等。”
她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长孙蛮撑着他胸膛,示意他放她下来,奈何魏山扶不为所动。
“魏山扶,都在这儿了,你还怕什么呢。你随时可以再杀回九重仙门。”
最后一句话,使得他突然笑起来,他身后是无垠的冰雪,白发飞舞在空中,额角带着璀璨的金纹,活像一个雪中精灵。
“是,你得很对。”他松开手,将她放了下来。
等双脚再次踩到实地后,长孙蛮突然生出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没有去看魏山扶,而是退出了他的怀抱,这一举动惹得他很是不满,长孙蛮拦住了他欲伸出的手。
“你应该知道,我只是失去了灵力。”
她天生冰灵根,怎么会惧怕区区风雪。
只是从心底里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影作祟,长孙蛮垂着眼,努力撇开年幼时孤苦无依的回忆。
师父曾救了她,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不能让魏山扶毁了九重仙门。
“可你不是最讨厌漫漫风雪吗?”
长孙蛮愣在原地。
他的声音连同呼啸的风,一起吹开她深掩心底的旧事,“那年仙门大比,若非我引下漫天大雪,你也不会自乱阵脚,被我攻下比试台。”
“谁告诉你的。”长孙蛮咽了咽干涩的喉咙,片刻之前,那份剧痛还萦绕在她舌头上。
“魏山扶。”
魏山扶不知从哪里捧来一件雪白斗篷,他抖了抖衣袍,披在她身上,又将兜帽拉起,轻轻盖住她乌黑的发。
“邺村试炼后,我欲将你送回九重仙门,可那会儿突然落了飞雪,他你最讨厌雪期,还劝我等上几日,免得路上你醒来后心情不佳,影响身上的伤。”
这是一个出人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的答案。
长孙蛮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五脏六腑都感受到了寒意,蓬软的白毛贴在脸上,将她的一张脸衬得愈发。
“那会儿正值四月,哪里来的飞雪。”
魏山扶垂着眼,没有再回答,他脸上平静无波,显然是早就知道长孙蛮会问出这么一句话。
更显然地,他在很早很早之前,就看出了魏山扶的不对劲。
“魏山扶!”长孙蛮突然爆发出了无尽的怒火,她大声质问道:“你知道的对不对?你知道魏山扶有问题,这件事你知道的对不对?!”
魏山扶按住她因愤怒而耸动的肩头,语气颇有无奈,“长孙蛮,我只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冰天雪地中,也衬出他掌心有几分温热,魏山扶强硬地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声音有些低哑。
“那天飘起了雪,你因为伤势过重,晕倒在地,我不想看见你那么难受,也不想那么快就跟你分开。阿蛮,事实证明那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因为谁都不知道,那次分别会是一场永别。”
长孙蛮闭上了眼,“你知道魏山扶的心思吗?”
“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我只在乎你,阿蛮。”他絮絮念叨着,“魏山扶想要干什么,我不会去探究,他不会影响到你我。”
“不会?魏山扶,你敢再一次’他不会’么?”长孙蛮推开了他,目光相对,“你当年把情根交给了谁,经年之久,这情根怎么又跑回来了,魏山扶,你不会不知道这是谁干的。”
魏山扶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他额角上那处金色流纹已经变得有些淡,刚刚跨越数州来到此处,的确引动了太过强大的灵力,也在不经意间暴露出了那道金纹。
“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呢?阿蛮,他对我没有任何威胁。”
他得散漫又笃定,眉眼像空中自由飞散的雪花,精致昳丽,俊逸出尘。
这是一句实话,魏山扶现在的修为,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境界,他能在谈笑间困锁住一座城池,也能不动声色中要了人的命,更可怕的是,自他攻入九重仙门时,几乎到了无人能挡的地步。
而这个几乎……
长孙蛮垂下眼皮,她没有想明白,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事,为什么却不见司青衡身影。
难道她师父又闭关了吗……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况且,我还得感谢他。”
他突然俯下身靠近,手掌握着她后颈,激起一片刺骨的寒意。
魏山扶的温度滚烫而炽热,他叼着她唇瓣,轻慢地厮磨着,像是在逗弄好不容易捕获的猎物。
“阿蛮,你该与我结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