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的心慌窜上脑海，长孙蛮怔怔松开手，跌坐在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

    魏山扶了，她要的答案就在菁华渊底，可这里除了这个丫头，再也没有其他人。

    她的手不自觉抬起来，压在平坦的腹间，满月过，那是个顶顶漂亮的男孩。

    长孙蛮的目光落在姑娘脸上，摇摇头，她不是他。

    “……你，你怎么了啊……不会是我击了你的信心了吧？”丫头看她这大受击的模样，有些怕了，连番描补道：“你别气馁啊！我能认出你完全是因为本娘子过目不忘，你去哄骗别家孩儿定能马到成功，他们那群憨憨可没我聪颖！我曾祖父都啦，我比我叔叔当年还厉害呢！”

    都是孩子的讨喜话，长孙蛮失了神，没有听进去，她仍呆呆的坐在石头边，阴冷的水汽层出不穷，激得丫头了个摆子，她抱着肩，心翼翼问着长孙蛮：“姐姐，你抱抱我好不好，我好冷的。”

    没听到长孙蛮答话，她又自顾道：“没关系，姐姐，我抱抱你也是成的。……”

    丫头摸索下了大石头，她一溜烟窜进美人怀里，感受到温暖的体温，霎时舒服的喟叹一声，“当时我就发觉啦，姐姐的怀抱肯定又暖又香……要是那个时候抱抱你就好了，我也不会那么难过了。都怨那个大哥哥！要不是他，涘娘早就抱到姐姐啦！”

    “……四娘？”

    长孙蛮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这一句话，触动了她所有的神经。

    她想起来了，在初入陈郡的那一日，她与魏山扶戴着幕笠，走在长街上，迎面冲来了一个孩儿，那个孩子似乎就叫’四娘’。

    “是你。”

    丫头赶紧道：“是涘不是四，我的名字出自《秦风·蒹葭》，是曾祖父亲自给我拟的呢！别人都没有这个待遇哦！姐姐，你终于想起我了！”

    她似乎很高兴，又收紧了短手，兴奋道：“你可以叫我阿涘，我家里人都这样唤着我的。”

    长孙蛮没话，阿涘有些不满她的沉默，动了动屁股，准备抬头再次深情呼唤这个误入歧途的美丽姐姐，不料屁股墩像是被什么利物刺了一下，她尖叫出声，吓得长孙蛮猛然回神。

    “啊！疼！”

    “你怎么了？”

    “屁股……我屁股疼！”阿涘包了两泡泪花，可怜兮兮盯着她，“姐姐，你干嘛掐我屁股，我错什么了吗？”

    长孙蛮凝噎，她想起来自己放在腹间的手，正攥着一根珠钗。

    丫头捂住屁股缩出怀中，长孙蛮把珠钗往她眼前晃了晃，抱歉道：“是这个东西，不心戳到你了。”

    “咦？”

    她凑近了看，嘴里突然大叫道：“这钗子怎么在你手里！你跟那个怪叔叔是一伙的！”

    “……你认识这个钗子？”长孙蛮眼里冒起光，她紧紧攥着阿涘的手，没有放开，“快告诉我，它的主人是谁？！”

    “放开！放开……你弄疼我了，姐姐……”阿涘又哭闹起来，她眼睛里含着泪花，可怜见的，长孙蛮连忙松开了手。

    “抱歉……我，我只是很想知道，它是谁的。”长孙蛮抿着嘴唇，喉咙有些干，她涩涩的开口道：“我，这个钗子，对我很重要。”

    “骗人！”阿涘脱离了桎梏，一把跳得远了，脑袋正好顶着霜光，一张粉嫩的脸泪痕未干，她雄赳赳气昂昂的叉着腰，大声指责道：“姐姐，我很聪明的，你骗不到我！这钗子明明是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的？”

    长孙蛮定定看着她，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又忽然的，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慌不择路的蹭起身，一把抓住欲以跳开的阿涘，“你，你爹，对，是不是你爹留给你的？你爹在哪儿？告诉我，你爹在哪儿！”

    霜光像如水的月华，温柔的，静谧的，流淌在阿涘的发顶，长孙蛮在这会儿才全然看清她的脸，在那一瞬间，如遭雷击。

    她有一双很清丽的眉眼，即使年岁尚，还没有长开，但这熟悉的面容还是让长孙蛮一眼就看出来，她就是那夜在霄云楼前挫了李十二锐气的丫头。

    “你是……谢家人。”长孙蛮同样没有忘记那夜人们的攀谈，她愣愣看着她，神光凝滞，“谢家……谢家，你刚刚，你叫什么？”

    阿涘不敢多动，面前这个姐姐的模样看着有些吓人，跟阿爹离世那日，祖母的神情一模一样。

    “我叫阿涘，是曾祖父取的名字。”她想了想，又再次重复提醒道：“不是’一二三四’的四，是’所谓伊人，在水之涘’的涘。”

    锁在记忆里的那张脸，变得模糊，却仍能清楚的听见她含着笑，坐在庭院秋千上，翻了大半的书册被置在一旁，她伸出手来，轻轻拉起娘子的手。

    “你叫阿光，我叫阿湄，是’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的湄。”

    谢……涘。

    长孙蛮点点头，她拉过那双手，轻声称赞道：“很好听的名字，阿涘。”

    阿涘有些为难的看着她，阿涘并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漂亮的大姐姐会突然开始流泪，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有点像李十二从舶商手里淘来的玻璃弹珠。

    不过那些玻璃弹珠可没有她的眼睛好看，阿涘想，她能见过的所有宝玉珠石，都没有这个姐姐的眼睛好看。

    “你，你别哭呀，我又没有欺负你。”阿涘苦着脸，笨拙的帮她蹭掉泪珠，“你那么喜欢那个钗子，我，我就送给你好啦！”

    长孙蛮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她一点儿也不想在一个孩子面前哭泣，“不，你不用送给我。”

    听到她这样，阿涘松了口气，胸脯也起起伏伏，她嘀嘀咕咕道：“那就好那就好，要是祖母知道了，非使唤我去跪祠堂不可……”

    “你祖母？”

    “是啊。”

    阿涘摇头晃脑，得很是煞有介事，“这钗子是我祖母的，不过也是我叔叔的。”

    长孙蛮突然屏住了呼吸，“你祖母是何人，你那个叔叔又是怎么回事？”

    阿涘看了她一眼，满眼睛都是明晃晃的疑惑，仿佛在她在逗她玩儿呢。

    “不是吧，姐姐，你来骗我，结果我家的情况你也没听出来呀！”

    “……我不是来骗你的。”

    阿涘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睛，古灵精怪道：“既然你这么，那我姑且信你一回，不过，你先把我从这个阴森森的地方弄出去，我就告诉你我家的事。”

    此地阴寒，她一个孩子本来也不能多待，长孙蛮没有拒绝，她揽住阿涘，眼睛往四周巡视一圈，发现北侧有一块散发着淡淡荧光的巨石，看样子，似乎是挡住了一个什么缺口。

    她聚起灵力，往那侧探去，果不其然，汹涌浩瀚的威压铺天盖地袭来，长孙蛮眯起眼，反手一掌推入更多灵力，霜光笼罩在巨石上，约过了盏茶功夫，那块巨石渐渐变得透明，从中心露出一个光芒万丈的洞口。

    “出来了！出来了！”阿涘躲在她衣袖下，看到那个洞口后，高兴得直嚷嚷，“姐姐姐姐，你好厉害！涘娘可以回家喽！”

    长孙蛮抱住她，心迈过洞口，亮光太盛，她捂住了阿涘的眼睛，也闭上了而自己的双眼，等待薄薄眼皮能适应后，方才慢慢睁开眼，而阿涘扳着她的手指头，也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两侧枯树夹道而立，积雪渐消，没有温度的冬阳高挂青空，她眨眨眼睛，看清了不远处恢弘富丽的山庄。

    “清扬庄！姐姐，你看你看！那儿是我家的清扬庄！”阿涘摇着她的手，“原来那个怪叔叔把我带到这儿来了啊！”

    长孙蛮蹲下身，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阿涘。”

    “好吧。”阿涘耸耸肩，很有诚信的道：“我祖母就是谢夫人啊！我阿娘是谢少夫人，我叔叔是谢郎君。”

    “不过在我还的时候，我是，在我还不记事的年纪里，他就离家学艺去了。听祖母，我叔叔被一群神棍给忽悠了，她到现在还恨自己当时心软，没把神棍老头们轰出去呢！”

    “……你叔叔。”突然有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脑海，长孙蛮抓紧了手，强自镇定问道：“为什么珠钗是你叔叔的？”

    “很简单啊，因为这是祖母给叔叔的……啊，不对不对，李十二过，这也不是祖母的东西，这是我未来婶婶的东西！”

    阿涘挺了挺腰板，很是胸有成竹，李十二虽然是个不听话的侄子，但好歹他比她多吃了几年盐巴，懂的东西比她要多得多，她是个不耻下问求学若渴的好娘子，当然不会吝啬听取别人颇有道理的话。

    “你婶婶？”

    “是啊！我祖母了，等叔叔下次回家，一定要摁着他脑袋去把婶婶娶回来！他俩可是自定了娃娃亲呢！喏，这个就是我祖母的’凭证’！”

    丫头胖乎乎的手指头戳在珠钗上，上面那颗莹润光滑的宝珠颤了颤。

    “……你祖母，与何人定的亲？”

    “这我就不知道啦！不过这事儿是我曾祖父定下的，我曾祖父你还不知道吧？他是我们家最大的老大，叔叔定亲这事，可是他拍板定下的，就连我祖母都没法话呢。……他很宠我的，可是前不久他去世了，我很伤心，跑出了府，结果差点撞倒了你。”

    她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姐姐，你能原谅我吧？曾祖父告诉过我，情有可原的事都不必放在心上，过了就是过了，再追究下去也是于事无补。”

    “情有可原的事。”长孙蛮摸了摸她发顶，脸色却不知何时变得有些苍白，“你曾祖父活得倒是很通透。”

    “这没办法呀，曾祖父他以前过得很不快乐，后来为了让像阿涘一样的孩子平安长大，曾祖父逼着自己忘记了很多事，他经常教导阿涘要知足常乐，还阿涘出生了，他很高兴，他总谢家的女孩儿都是金疙瘩。”

    “那你和你的姊妹们一定过得很开心。”

    “只有阿涘。”她摇摇脑袋，认真道：“我不用跟哥哥一样起早贪黑读学，曾祖父了，哥哥以后是谢家的顶梁柱，而阿涘过得开心就好啦。”

    阳光有些大了，透过交错斑驳的树枝，直直射了过来，阿涘眯起眼睛。

    “我从未见过祖父，在我很的时候，阿爹就走啦，叔叔也离家而去，曾祖父等了又等，还是没有等回来。其实他走得很不安心，他那么老啦，白蓬蓬的胡子那么长，可是他还挂念着叔叔。”

    “他拉着我的手，一声声唤着阿妹，我有点生气，更有点伤心，他已经认不出我啦，阿爹走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记得的，我都记得。”

    阿妹，阿湄。

    似乎到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向前奔流，天光明亮，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在她脸上，长孙蛮收紧手心，几乎是要耗费自己全身的气力，她才能破开艰涩的喉咙。

    “你叔叔……叫什么名字。”

    阿涘抬起一双乌黑溜圆的大眼睛，直愣愣盯着她，不假思索道：“我叔叔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谢氏长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