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情诗
◎它更像是吴先生送给爱人的一首情诗。◎
自古以来, 除吴宅这一起火灾外,苏镇从未有过失火的记录。
传统建筑均采用封火山墙进行阻隔,因地制宜的湿润气候以及通风管道以及防火木材的选取,使得这个南方镇从未走水过。(注1)
显然吴宅的火灾并非意外, 而是人为。
老人缓缓向林槐夏讲起这座宅子的故事。
吴宅的最后一任家主名为吴锦书, 未到及冠之年, 因父亲去世,便匆忙接手了家族生意。
吴锦书长相清隽俊秀, 为人正直忠厚,又善经营, 吴家的生意蒸蒸日上, 从这个偏僻镇一路将生意发展到南方的富饶之地。
吴家在吴锦书的带领下,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没两边便合并了旁边的宅院, 将吴宅扩建出西边的院落。
吴锦书请了当初镇上最有名的工匠进行修建,并且亲自规划图纸,除了外出办公事外, 恨不得每天都要呆在院子里与工匠一同探讨修建方案。
西院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藏书阁与西花园中间的院。
院没有严格地运用薄砖墙将院子与花园做阻隔,而是用了一条雕花精致的长廊, 从园中便能看到花园中的瑰丽景象。
那个院子与哪里都不对称,初建时工匠嫌突兀,提议省去院或建在别处,吴锦书不肯, 偏要将那个院建在藏书阁与花园之间。他们修改了无数次设计, 最终的成果令人欣喜。
院的建筑与花园完美地融合, 不仅不显突兀, 反而设计精妙绝伦, 锦上添花。
那时吴宅西花园的景色之绝美,在苏镇上都传开了。
可最令人不解的是,那个院在建成后,却无人居住过。
老人的太奶奶是吴家嫡出次子的女儿,管吴锦书叫一声伯父。还是孩童时期,她曾与哥哥去那个院子摘过石榴,结果被吴锦书看到,厉声喝跑。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吴锦书发脾气。
除了吴家人外,没人知道那个院为何一直空着。
这事还要从吴锦书接管家族生意前开始起。
他从便跟在父亲身边外出经商,长大后便会管理一些家中的生意。
十七岁那年,他走山路回家,路遇山匪劫财,争执中不慎坠落悬崖。
好在悬崖不高,被正巧上山采药的哑女所救。
女孩儿名叫欢晴,独自住在山下,父母早逝,她孑然一身,靠采草药为生。
在欢晴的照料下,吴锦书养好腿伤,也对这个漂亮单纯的女孩儿日久生情。
欢晴虽是个哑巴,却从未因此忧愁,反而对一切都充满了热情与善意。她什么都会做,还能写一手漂亮的字,最喜欢的事便是读书。
她认字读书是很早以前一位在她家中寄住的书生教的,那时她还会话,父母还健在。后来,书生临走前还给她留了两本书。书已经被她翻烂了,她便用采草药的钱拿出一部分,买书来看。
有些书上的字眼生僻,吴锦书没法下床时,便教她认更多的字。
等吴锦书的腿好了些,他便能在附近活动了。
欢晴家很偏僻,但景色极好,山清水秀,山花烂漫。两人每天都会坐在山上,看着满山的山茶花盛放。欢晴没法话,便听吴锦书讲。
他会给她讲苏镇的美景,讲经商路上的趣事。
欢晴每次都听得极认真,漂亮的杏眸中只有他的倒影。
那是两人最美好的时光。
吴锦书养好病后,怕家人担心自己,必须尽快回家。
临走前,他将自己的贴身玉佩一分为二,交予欢晴一半,他告诉她自己之后还会回来找她,到时他想娶她为妻。
回家后,吴锦书却收到了父亲病重的消息。
他还未将欢晴的事告诉母亲,母亲便告知他要娶镇上鼎有名的富商陈家的女儿为妻。
当时的吴家的产业并不及陈家,能与陈家结亲已然是吴家之幸,更何况是陈家的嫡出长女。
陈姐几个月前偶然见过吴锦书一面,一眼便误终身,对他念念不忘。
可吴锦书心中只有欢晴,怎么也不肯与陈姐定亲。
这事僵了许久,谁也不愿退让。
吴父病情愈加严重,陈家也来催婚事。
如若吴父病逝,吴家产业必会遭受重创,但吴锦书和陈嫣然联姻,有陈家做靠山,吴锦书的家主之位便能坐稳。
可吴锦书宁死不愿娶陈姐为妻,吴母没办法,便提出各退一步,让他娶陈嫣然为妻纳欢晴为妾。
吴锦书不同意,他只认欢晴一人,再无他人。
吴母实在拿他没办法,便想了个下下策。
她骗吴锦书同意他娶欢晴,又骗陈家答应婚事,而后,她特意将欢晴接到吴宅附近,叫人伺候。
吴锦书见母亲话算话,满心欢喜地去见了欢晴。
他告诉欢晴自己会陪她一辈子,在院子里种满她最喜欢的山茶花,陪她在花下读书。
欢晴信了,也满心欢喜地应下了。
可那却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婚前忌讳,吴母不准他再外出见欢晴。吴家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就连一直病重的吴老爷都精神了许多。
吴锦书按照苏镇习俗与新娘拜完天地,等晚上回洞房时才发现新娘并非欢晴。
他震惊地不出话来,这才意识到,吴母为何会如此爽利地答应他和欢晴的婚事。
吴锦书不愿欺骗陈嫣然,将事情原委全盘托出,他不会与陈姐行夫妻之实,愿意由陈姐随意处置。
之后,他便到书房睡了一宿。
第二天,他与吴母大吵一架,吴母告诉他,为了断了他的念想,就在他结婚的同一天,她给欢晴也找了个“好人家”。
是镇外一家农户,男方老实忠厚,并且不嫌弃欢晴是个哑巴。
吴母给了对方很多钱作为欢晴的嫁妆,让他们照顾好欢晴。
吴锦书得知实情后,病了很久。
他想去接欢晴回来,却又不敢见她。他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哪有颜面去见她?
吴母本以为吴锦书伤心几天便没事了。
毕竟家中有个娇妻,还有吴家的产业,以大局为重,他总会忘掉欢晴。
可吴锦书却铁了心,只念欢晴一人。
陈嫣然念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便没有向陈家告状。
两人婚后相敬如宾,吴锦书从未碰过她,却也没亏待她,将她视作吴家的女主人一般尊重。
吴父去世后,吴锦书接过家中生意。他醉心经营,将吴家产业发展得日益强大,甚至超过了苏镇首富的陈家。
而后,他扩建了吴宅,将西花园与藏书阁间安置一处院,当做欢晴的安身之处。
他在院子前种满了一整个花园的山茶花,又在藏书阁与院之间设置大门,仿佛她能随时随刻进出书阁取阅书籍。
可那里从没有人住过,吴锦书也不让任何人进入,只有他自己偶尔会去那里的长廊坐一坐,看着满园的山茶花发呆。
他彻底崩溃的是得知欢晴去世那天。
欢晴嫁人后,夫家嫌弃她是哑巴对她并不好,她心里又惦念着吴锦书,每日郁郁寡欢,最终心病成疾而亡。
吴锦书终究撑不住了,他觉得欢晴的死都是因为自己,他要向她赎罪。
于是趁着家人去庙中拜佛那晚,他遣散了家里所有的佣人。将整个宅子一把烧了干净。
只留下西花园和藏书阁。那里是欢晴的一方净土,毁不得。
而他,也随她一起去了。
吴母和家人回来以后才知道那火烧了许久,将吴宅烧得几乎干净。
她一场大病,自觉罪孽深重,没多久便将吴宅偏弄没有遭殃的那块地分给无家可归的佣人,自己带着吴家其他人和仅剩的一部分财产离开了苏镇。
之后,再也没有吴家的人回过那处宅子了。
老人将故事讲完,两人双双陷入沉默。
她一双锐利的眼望着林槐夏,语气温和地笑道:“所以每次当我想要和我先生吵架我都会想起这个故事。相爱的人都没法在一起,而在一起的人为何要因为一些事错过彼此?”
林槐夏抿了下唇,下意识朝手机的方向瞥了一眼。
方渡骗了她没错,但喜欢她也是真。
但她却总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畏怯、质疑。
他们需要的是开诚布公,而非再次错过。
“还有,刚刚你和我聊到吴宅复原改造景区的想法。我不懂你们专业知识,但有些不成熟的建议。”
“你的那些专业词汇我听不懂,但听上去有些无趣。在我看来,吴宅更像是吴先生献给爱人的一首情诗,虽不轰轰烈烈,却有爱有情,有遗憾也有奔赴。”
林槐夏微微一怔,而后豁然开朗。
“谢谢,我明白了……!”
-
从图书馆出来,林槐夏和老人道别。
她目送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出园区的大门,门口一位爷爷接过她手中的口袋,笑容和蔼地搀住她的胳膊。
老人与他兴奋地聊着什么,面色红润,就连眼角的皱纹都洋溢着幸福。
林槐夏看着两人消失在视野中。
顿了顿,她翻出手机,给方渡回了个电话。
“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熟稔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平日里温润沉着的语调此时显得局促不安。
林槐夏捏着手机的手微微滞住,她轻声解释:“刚刚在图书馆,没法接电话。”
“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
林槐夏不由自主地轻笑一声。
哪有什么“大家”,明明只有他在不停地找她。
“你在那边不要动,我去找你。”
“不用,我马上回去了。”
“我在医院,离那边不远。”
林槐夏没想到方渡会去医院找她。大概是医院里也找不到她才会不停电话给她的。
挂断电话,林槐夏看着通话记录里占满屏幕的那两个字,不禁扬起唇角。
……
方渡赶到图书馆的时候林槐夏在园区的大门口等他。
见到她,方渡舒了口气,眉眼逐渐舒展开。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怎么在这里等?外面冷。”
林槐夏摇摇头:“不冷,怕你找不到我。”
“不会的,肯定能找到你。”他极自然地朝她伸手,示意她将手里抱着的一摞书交给他。
林槐夏看着他的动作微怔片刻。刚刚就是在这个同样的位置,见到过类似的动作。
见她发呆,方渡干脆主动接过她手中那摞书:“要回哪里?”
林槐夏歪着脑袋想了下:“回办公室吧。”
经过老人的点拨,她终于知道自己的方案问题出在哪里了。
一栋建筑,一处园林,不仅是匠人的作品,社会的反映,更包含了主人的脾性与习惯,具有人情味。
她一心追求还原建筑的结构,希望尽最大可能去展现那个时代它的原貌,却独独忘记了它不止是座建筑,是个作品,它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它不该是座冷冰冰的建筑,不止它的檐梁斗拱需要研究,它背后的故事和包含的情感更为动人。
林槐夏将这几天的困惑告诉方渡,也将吴宅的故事告诉他。
两人一直讨论到很晚,曾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全部豁然开朗。
……
林槐夏改好方案已经是两天后,这两天她带着团队连夜修改赶进度,将之前的规划设计方案全然推翻重改。虽然辛苦,但大家显然对新方案更加满意。
开完最后一场会,林槐夏给所有人放了半天假,让他们回去好好休息。
散会后,她叫住方渡:“我想和你单独聊一聊。”
方渡慢条斯理地摘掉鼻梁上的眼镜,端正地摆放在合起的笔记本上。
他微微含颌,问:“聊什么?”
林槐夏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这几天的事。”
“不是已经聊过了?”方渡疑惑。
“不是工作上的事……”林槐夏犹豫着该如何开口,突然,她的手机铃响了。
方渡示意了下她桌上的手机,林槐夏皱了下眉,摁掉了。
铃声再次响起。
还是同一个号码。
“先接电话吧,看上去很着急。”方渡道。
“好吧。”林槐夏应了一声,走到窗边接起电话。
方渡捏了捏眉心,拾起桌上的钢笔,有一搭无一搭地旋转着金属笔帽。
他听不到电话那边讲了什么,只能听到林槐夏的语气愈发急促地回应着对面,突然,笔尖不知怎的突然拧坏,一大片黑色墨迹在他的指尖和笔记本的纸张上洇染开来。
他微一怔愣,便听到林槐夏匆匆挂断电话,对他道:“程栖泽出事了,医生让我们尽快去趟医院。”
作者有话:
注1:参考《适应气候的江南传统建筑营造策略初探——以苏州同里古镇为例》鲍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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