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新生的日与行将隐去的月一并停留在灰蓝色的苍穹之上, 凉风从沈春眠长而宽大的衣摆下穿过,他久违地觉察出了一点寒意。
假如那边的时间线也同这里的一样,想必眼下大部分人已休了年假, 在老家歇着等待着春节的到来了。
若他一点也不想回家, 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仅仅给了这三天的期限,又不告诉他要如何走上回家的路,这算什么?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三天的现实版吗?
正当他陷入迷茫惶惑之际,左手却忽然被另一手扣住, 那只手宽厚而干燥,掌心有几道很明显的握剑茧。
沈春眠一偏头,见来人是他, 便随口问道:“睡醒了?”
“嗯, ”江逐风替他挡住风,而后问,“怎么在风口上站着,嫌屋里太热么?”
“差不多吧,里头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完沈春眠便看向江逐风的脸,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他的面容五官便显得更加深邃, 随着那天边的天光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便一寸一寸地点亮了他的眉眼。
沈春眠心里痛苦极了, 也纠结极了,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将这件事咽进肚里,还是毫无隐瞒地告诉给他。
好像不管选哪一种, 都显得过于残忍了。
“你有话要对我吗?”江逐风眉眼一弯, “为何这样看着我?”
沈春眠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像是碎玉珠子滚了一地,他立即收回目光,而后巧言道:“看你好看,便多看几眼,这你也不许吗?”
“怎么会呢?”江逐风攥紧了他的手,诚然道,“你想看多久都可以。”
见他并未对自己的话有所怀疑,沈春眠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如果什么都不与他,他大概还能满怀憧憬地度过这……最后的三日吧?沈春眠心想。
沈春眠拉着他在不远处的石墩上落座,看那一轮红日渐渐从山头升起,风拂过两人的发丝与袖摆,沈春眠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
既然回不去,与他这样度过三日,其实也很好。
“逐风,你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
江逐风看向他:“怎么忽然这么问?我的生辰是明岁三月,现在想寿礼还很早。”
沈春眠却道:“你只管,我只是听听,也没就是要送你什么了。”
江逐风像是很认真地思忖了起来,过了好半晌才道:“你这样乍一问,我一时倒也想不出来了,不如就先攒着,等往后我想到了,再与你。”
“那你早些想,”沈春眠道,“若想迟了,我忘了今日的心思,你就是了也白。”
江逐风却笑了起来,玩笑道:“你这样,倒像是我得了什么疑难杂症,没几日可活了,可找来的郎中大夫,最好不要将真相告给我,因此你便这样拐弯抹角的,要偷偷替我实现遗愿。”
他的语气只是趣,可沈春眠的面色却忽地一变,心里松动,口中便道:“其实……”
可不等他将那所谓的真相出口,便听江逐风先他一步开口道:“其实我真的只剩下三日了,对不对?”
沈春眠怔怔然地望着他:“你……哪儿听来的?不许这样晦气的话。”
江逐风揽住他的肩,坦然道:“那日你陷入昏迷,为了唤醒你,我便将你的灵府与我的灵府相连,你的灵府和旁人的不一样,只有被灰雾蒙的严严实实的一方天地。”
他稍一顿,而后又道:“大概是你我灵府相连的状态未断,因此你方才进入灵府,我便也被拉入其中,只是你瞧不见我。”
沈春眠红着眼看向他。
“我陪你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时辰,然后随着你一同抬头,便看见了那行奇怪的文字。”
沈春眠不轻不重地一掐他的下巴,有些气恼道:“所以你心里其实都清楚,可方才却还要故意听我那些话,看我的笑话。”
江逐风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一看你究竟会怎样对我——那日你在我灵府之中,不是过你想回家吗?”
沈春眠松了手,反问道:“那又怎样?我早就回不去了。”
江逐风却定定然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道:“为何回不去?你既属于另一个人间,那回去的路想必只有一条——飞升上界,只要你离开这个人间,哪怕回不去故乡,去那传中的’上界‘,其实也很好。”
沈春眠怔楞片刻,随即又苦笑一声:“我如今不过只是洞虚期的修为,再如何揠苗助长,三日之内,都不可能达到飞升的境界。”
“只要你开口,”江逐风忽然道,“没有什么我不能为你做到的。”
还不等沈春眠开口拒绝,他便又道:“我可以去将内丹抢回来,那’情咒‘能沟通你我的灵脉,你不用耗费那些年,便能将我的修为全部消化,到时候……”
“那你呢?”沈春眠红了眼眶,话里也带上了几分哭腔,“我这样走了,那你怎么办?”
江逐风抬手抹去他眼角的一点眼泪,很温柔地看着他:“我本来就属于这里,也无家可回,如今能求得一死,再好不过了。”
沈春眠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温柔的目光,与那日在灵府中与他“我不要你家去,留下来”的那个人截然相反。
他能让自己活下来,可沈春眠却半点也不觉得高兴,只觉得疼,不只有心脏,身上哪一处都疼。
沈春眠默然半晌,这才决然道:“我不走了,我要和你在一块。”
“什么孩子话,”听他这样,江逐风心里是高兴的,可嘴上却不同意,“你才认识我多久?兴许不过是因为我缠你缠的最凶,你才多看了我这一眼,真要留下来,你是要后悔的。”
沈春眠抵住他的发额,定定然道:“我今岁二十六了,年岁也不了,若在这个人间,不修道入教的话,想来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我既出口了,就不是什么孩子话,也不是哄你骗你的。”
“就算要飞升,我也未必能熬得过那场大天劫……我想好了,我要与你一起。”
“好啊。”江逐风没拒绝,只是在他面颊上碰了碰,然后尝到了一口咸味。
只要有他这句话,三日也够了,他心想。
是日。
江逐风带沈春眠去看了他的故乡,那里漫山遍野的都是梅香,屋舍落雪,满目雪白景象。
“你知晓我的一些过去,那你听过此地吗?”江逐风问他。
沈春眠摇了摇头:“书中只提起过你在青云派中的往事,后来你与沈温如提起故乡,的也是青云派山上所栽种的那株梨花树。”
“我从不觉得青云派是我的故乡,”江逐风给他指了指一处宅院,“那里便是我幼年时的家,如今想必已叫其他人家住下了。”
沈春眠便顺着他道:“你带我去看看吧。”
两人便使了隐身术,自那红木大门处穿门而过,不动声色地来到院中。
宅院里安安静静的,偶有几个奴仆走动,碰见时含笑点头。
江逐风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从中几乎已经找不出什么旧时的影子了,宅院的高墙被重新粉刷过,父亲喜欢的松竹被换成了椿树、槐树,地上的砖石也被重新修整过。
十几载风雪,此处早已不是从前的江宅了。
大概是瞧出了他眼中的几分感怀与悲凉,沈春眠便拉住了江逐风的手,微微一笑:“你以前住这么大的房子呢,想必家境殷实,应该也有一处属于自己的院子吧?”
江逐风点了点头:“我带你去看,就在那后头。”
话间,他带着沈春眠来到后宅中的一处僻静院,院中落雪被扫的干干净净,江逐风的目光看向廊檐下,那高大的木柱上有几道划痕。
沈春眠的目光便也跟随他而去:“这是……”
“这是在我年幼时,每岁年关换了新衣,就会被爹爹娘亲牵到此处,要他们替我丈量身高。”
沈春眠下意识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木柱上的刀痕,而后又笑了一笑:“原来你也有这样、这样稚嫩的时候。”
完又对着自己身上比了比:“这会儿你几岁?才刚到我肚脐眼高。”
“不记得了,”江逐风也笑,“你如今这般身量,想必与我同岁的时候,还不及我高。”
就在两人话的时候,屋内忽然传出了一道女子的声音,听上去还有几分警惕:“谁在外头?”
紧接着便有一位奴仆扮的人探出了一颗脑袋来,见廊下无人,她便松了一口气,扭头道:“姐,奴婢就是您听错了,这外头哪有人呢?”
“奇怪,我方才分明听见有男子在笑,别是有哪些个登徒子采花贼翻墙进来了才好。”
那奴仆便安慰她道:“姐莫要担心,宅内多少护卫家丁在呢,哪有那不长眼的贼人敢进来—您不是要给奴婢看看夫人今岁亲手给您缝制的毛领吗?”
姑娘立即便将方才的怪声抛到了脑后,领着她去看自己的新衣。
廊下两人相视一笑,走到外头。
“不进去看了吗?”沈春眠问。
江逐风答:“那如今已成了人姑娘家的闺房了,你我若偷偷入内,岂不成了那采花贼的行径?”
“你这时候就知道要做君子了?”沈春眠讥讽道,“爬本座床的时候,你怎么就没脸没皮了?”
江逐风牵着他的手往外走:“你总是不一样的。”
沈春眠看他面上的表情与来时不同,像是放下了什么,于是便问:“见了旧时居所,有何感想?”
“唔……”江逐风想了想,然后答,“还没来时,心里总有些放不下,可到了此处,见了那柱上痕迹,才知道即便所爱之人离去,他……他们大概也会一直活在他心里吧。”
沈春眠没听出什么不妥来,只点点头道:“嗯,咱们再去长街上逛逛吧?方才我见那儿有人摆摊做食生意。”
江逐风:“走吧,只是我没带银子,今日就得委屈你请客了。”
沈春眠笑起来:“好啊,你多吃点,最好吃穷了我,否则我要看不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