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坟冢 这世上,除了那个人,还有谁会叫他阿书呢?
“呈……呈俞?”
尹舒的眼眶还泛着潮, 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那眼神仿佛从前从未见过一归一样。
从大漠相见开始,尹舒只当他是个寻常佛修, 纵使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纵使他在某些时候萌生过那样荒唐的念头, 纵使在一个个生死关头他都留了下来,可当他真真切切叫出“阿书”的时候,尹舒还是震惊到不敢相信。
但这世上, 除了那个人,还有谁会叫他阿书呢?
两只孤独的灵魂在荒凉的大漠上漂泊了十三年,然后重新借着别人的躯壳回到人世。从京城再到漠北几千里,有一万种不让他们相见的方式,可他们最后还是在这墓碑前, 当着梁庚和秦素的面, 又一次叫出了彼此的名字。
就在这一刻尹舒才发现,即使这个名字有那么久都未从自己口中出,却依然熟悉到就仿佛每日都会唤上千百次那样,是心尖上滚烫又不敢触碰的那一点。
从重生起, 尹舒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慌乱过。
这十三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当年叶世彰的儿子,尚还是个顽童的元宁继承皇位。随着元宁逐渐成熟起来, 执掌大权,朝野上下也在新旧更迭。如今的朝廷已和十三年前完全是两个模样了。
而对于尹舒来,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他挂念的了。
一开始他还抱有过幻想,希望梁呈俞还活着。他毕竟是个皇子, 也许就藏在某个地方, 等着他去寻找,却在多种努力后, 终于接受了他也死在了十三年前的漠北这个事实。
在得知所有他牵挂的人都已不在人世的那一刻,尹舒是崩溃的。他在寝殿漠渊里疯狂地咆哮,见着任何东西都想去毁灭。他不知道自己回到这样的人世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让他活下去,那为什么要回来?
尹舒困惑过,也迷茫过,他变得多疑而警惕,提防着身边所有想要靠近他的人。
在那段日子里,他不听任何人的,整天在漠渊里饮酒,也只有在酩酊大醉后能获得片刻的释放和解脱,能从以前的回忆里抽离出来。
这种日子太孤独,太寂寞了。身为内阁第一学士,尹舒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权力和金钱,但那些对于他来都没有意义,他珍视的所有都已经留在十三年前的漠北了。
如今从鬼蜮爬回的尹舒,一无所有。
有好几次他醉酒后在漠渊里大哭,后来就开始头痛,痛到尹舒几乎昏厥。无数太医看过之后只是癫疾,但除了给他些让他强制安静下来的药物,他们对尹舒的病束手无策。
尹舒发病的时候会不受控制地对人骂,最厉害的一次,拿着匕首冲出漠渊,口中大喊着“我要杀光你们”。那样子无人见了不胆战心惊,避之不及。
很快,一个偶然的机会,尹舒通过皇宫内阁的零星记载发现了十三年前的种种谜团,离奇失踪的皇帝叶世彰,莫名继位的元宁,顶着莫须有罪名惨死的秦文璟,了无痕迹的梁庚秦素夫妇。
还有梁书和梁呈俞的死……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尹舒意识到,十三年前的事情一定另有隐情,他为了寻找真相,为父母和自己报仇,秘密成立了漠渊,下重金召集了一匹亲信,为自己搜集关于十三年前的线索。
现在尹舒活着的目的就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把从前欠他的那些人都送到阴曹地府去。
从杀了第一个人开始,望着眼前汩汩流出的鲜血,尹舒便和从前那个炙热而单纯的少年做了诀别。如今的他,是人,更是鬼。他是深渊里一处不见光的残花,再也不会开出鲜艳的颜色了。
也许是老天有眼,漠渊成员王允秘密传回了一条消息,他在漠北发现了失踪十三年已久的叶世彰的下落!
原本以为一切已成死局,却因为此条消息,尹舒定了前往漠北的主意。
但毕竟身在朝廷,无正当理由不可离开皇宫半步,于是尹舒在中元当日大杀四方,愣是将自己以死刑犯的身份送到了元宁面前。
元宁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用这样的方式与尹舒见面。
“为什么?”元宁痛苦地问。
“他该死。”尹舒回答得很干脆,口气轻浮,“他们都该死,我杀的人,每一个不该下地狱。”
元宁被他决绝的语气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又问:“那你可知谋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吗?”
“你觉得我会不知道吗?”尹舒一仰头,像是和元宁在的只是下顿饭该吃什么,神情异常放松,甚至还有些不合常理的兴奋,“但我不会被处死,只会被流放。”
元宁被他的态度激得一惊:“你什么意思?”
尹舒手脚都戴着镣铐,他抬头看着元宁,口气极为傲慢:“你过来我告诉你。”
元宁犹豫了一下,颤抖着走下龙椅,站在了尹舒的面前。
“我知道叶世彰的下落了。”尹舒倾过身子,在元宁耳边道。
元宁大惊失色,浑身剧颤:“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我父皇他……”
后半句话被元宁硬生生掐断,咽了回去,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能当着别人面讨论的话题。
然后元宁遣走了所有的人,咬着牙对着尹舒:“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尹舒突然开始狂妄地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话我都了,现在该我提条件了。”
元宁死死盯着眼前疯狂的,却有着无比精致面庞的男人,一句话也不出来。
“送我去漠北,不管用什么形式都可以。”尹舒的语气变得冷漠而不近人情,“在宫里你可以我已经暴毙,只要把我送到漠北就可以了。”
元宁盯着他,许久才颤抖着问:“你确定吗?”
“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于是尹舒被秘密送出了宫去,在十三年后又一次站在了漠北的沙土上。
可眼下的事情让他彻底慌了手脚。他重生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已经是前所未闻的荒唐之事,而现如今,眼前的这个人,一个普光山的佛修,居然拿着梁书送给梁呈俞的那条木鱼,叫出了他前世的名字。
“你不是他!”尹舒突然站了起来,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力气,直接提起了一归衣领,眼睛狠狠地盯着那张带着疤痕的脸,“你从哪偷来的这个东西,还给我!这是我送给他的!”
“有人来看他们了……真好,真好啊……咳咳咳……”一个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地悠悠传来。
尹舒蓦然松手,转身的时候,就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拿着把扫帚正慢慢朝他们这边走来。
“前些年还总有些人来,有的上香有的烧纸……咳咳……”老头佝偻着身子连咳了几声,拿着一把破旧的扫帚转到墓碑前,“这些年,老家伙们都入土了,现在的漠北人,估计要不就是没听过,要么就根本忘了他们是谁了……”他着伸手去摸了摸那已被擦得锃亮的石碑。
“你是谁?”尹舒警惕地看着他问。
老头恍若未闻,看着石碑继续:“一晃都十多年了,”他两眼凝视着前方,似是回忆着当年往事,“那一日他们是被人们一起抬到这里的,送葬的队伍都是自发而来的百姓……”
尹舒侧过头红着眼睛望向那老人,急声道:“您可是这对夫妇的旧人?”
老头瞪着一双浑浊的双眼看着在墓前的两人,气喘着话似乎连话都不利索:“老朽只是个守墓的,怎么可能认识梁将军这样的人。”然后慢慢踱着步,转到了那墓碑的后面,不知在看着什么,“可惜,可惜了啊!当时他们还有个十多岁的儿子,后来也不知去什么地方了……”
尹舒心里像是梗着什么东西,上不来也下不去,堪堪堵在那里,胸口一阵阵地发紧,看着墓碑的面色逐渐变得阴沉起来:“他过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老头眯缝着眼睛看了尹舒一会儿,摇了摇头:“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尹舒骤然提高了声量。
“要是那孩子还活着,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不替他父母报仇呢?想必也是一起去了地下,只是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尹舒几乎咆哮出声:“他有可能并不知道谁才是凶手,谁才是杀害他父母的仇人!”
老头的目光躲在墓碑后面闪动了一下,听了这话仰天长叹一声:“算了,这些无意,十三年了,都过去了……”
尹舒突然站起,上前两步,质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当年是谁杀了他们!你是不是知道那孩子下落!”
老头看着尹舒,干瘪的嘴唇突然咧开笑了起来,显得那张满是皱褶的脸更加苍老:“公子,老朽只是来同你们些闲话而已,你莫要难为老朽了。”
尹舒紧紧盯着那张脸,神情激动,粗喘着气,半晌都不出话来。可那老头看着尹舒的时候始终都非常坦然而镇定,就那么静静望着尹舒,然后又转向了他身后的一归,轻声了句:
”一归师父,好久不见啊!”
“你认识他?!”尹舒提高声量问道。
“在你来之前,就只有这位一归师父总会来这里,坐在碑前,一坐就是半日。”那老头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独有的岁月沧桑,“公子,你刚才那些问题,不如去问问这位一归师父吧!”
完这句,老头便绕过了尹舒,用扫帚扫了墓碑周围的灰土和落叶,最后颤巍着走远了。
站在墓前,任头顶树叶沙沙作响,尹舒站在那里,重新看向依然跪在那里的一归。
“究竟是怎么回事?”尹舒的语气里不带一点起伏,生硬又冰冷,好像轻轻一碰就能碎裂开来的冰块一样。
一归从刚才叫过阿书后就一直没有话,这会默然站了起来,上前抓过了尹舒的手,不由分拉他绕到了墓碑的后面。
那里还有一只的坟冢。
尹舒看到那个的土堆,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一寸寸地挪回到一归脸上,想要问他却不知为何喉咙里像是塞上了什么东西,始终开不了口。
一归缓缓蹲下身去,用手轻拍着那个土堆,神色前所未有的温柔又充满无尽哀伤,话的声音像是在砂砾上滚过,含混地厉害:“阿书,你走之后,我把你的东西都留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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