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同盟(终)
他们正在等待。
临城附近大多数修士都在连夜撤离这片区域, 燕和光猜测他们或许商议出了一个不妙的计划。
“慕晴真尊,还会如约而至吗?”
问出这句话时,燕和光也不知道自己该是期盼怎样的答案。千仞峰弟子重返东洲, 甚至是在他的帮助下得以离开的, 封慕晴似乎再也没有踏出大阵的理由。
更何况, 他告诉自己,她不一定值得信任。哪怕她言之凿凿,妙语连珠,但这些很可能都是巧言令色的谎言。
“她当然会,”炎阳真君却毫不犹豫道, “我从未见过比她还要信重承诺的人。”
刚刚回归东洲的风霆风露正在焦急地劝道,“您可以选择不赴约, 秘境中弟子已经完成了任务, 没有漏网之鱼, 可以再等等的。”
“还有最大的一条鱼在外面呢, 但这都不重要。”封慕晴抬手, 安抚性的灵力轻柔拂过二人,“现在你们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整, 剩下所有只需要交给我即可。”
“可是他们的确对您图谋不利!”
封慕晴点点头, “的确是蓄谋已久了,符合阵法规格的伪仙器要全部收集准备好,可不是朝夕之功。”
“既然对方了解您,又同样做了很久的准备,您如何保证不会真的出事呢?”风露不依不饶上前问道。
封慕晴没有再回答,她站起身, 自“千仞号”飞行堡垒中下达最后的指令, 清冷声音向此时此刻已经遍及东洲全境的玄天宗弟子传达无误。
“八方列阵, 生死相托。”
“八方列阵,生死相托!”每个人都在心中无声相应,而封慕晴已经在赴往临城的路上。
炎阳真君对那道身影的出现并不意外,他淡笑点头,熟稔地向旧友问候。
“你来了。”
“是,我怎会不来?”封慕晴一身红衣艳裂如火,她也在笑。
她有些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一寸寸扫过这个精准覆盖在临城阵眼处困住她的阵法,“不然那如何对得师兄孜孜不倦的筹谋?”
炎阳真君微胖和善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封慕晴却笑得更加畅快,完全不在乎自己是否处在劣势局面,也不担心是否会激怒对方。
“瞧,就是这样的表情,嫉妒使人面目可憎。”
“的确如此,师妹,我一直都在嫉妒你。”炎阳真君却不知想通了什么,坦然承认,“所以当我后来逐渐意识到玄天宗,以及师妹你在进行何等惊人的计划时,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
“所以选择了与我相悖的阵营。”
“是,我期盼看到你的失败,一次也好。”炎阳真君的笑容已经有点神经质,“更何况,这是一次足以让师妹身败名裂的失败。”
阵法缓缓启动,方圆近千里的人都被撤离干净,只留一个被困其中的封慕晴。燕和光尚且记得方才他回眸看时,封慕晴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清楚对方是主动选择被困在阵法中的,这也是计划的一环吗?燕和光告诉自己应该选择信任她的,但是当剧烈的爆炸轰鸣声传来时,他的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
九柄契合的伪仙器被层层叠叠的阵法完全激发时虹光直冲云霄,这是这它们最后的耀目光辉,旋即就被引爆。山石崩裂,天地无光,罡风自阵眼处向四面八方席卷,即便千里外燕和光的衣摆也猎猎生风。
当满目烟尘散去临城周遭地形已经完全被改变,冲击造成新的平原出现,而爆炸中心方圆数百里寸草不生,昔时阵眼处遗留有一个新的天坑。
东洲大阵也真的被撕扯出了无法自行愈合的伤口,原本阵眼处暗含的时空力量陡然无序。
那道红色的身影呢?死了吗,就这么彻底消失了吗?所有人心里都有一连串的问题,当他们来到大阵边缘处时,终于有了答案。
看到那抹盘膝而坐的红色身影时,甚至很多人都生出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这样才对。能够在伪仙级的朱砂大阵中完好存活,这才是封慕晴。
纵然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红色的衣裙被鲜血洇湿的痕迹,能探知到她奄奄一息的气息,知道她此时无比虚弱。但她的脊背依旧挺直,板正地坐在那里,挡在大阵的裂口前方。
那段影像中,徐家家主信誓旦旦地向所有人讲述了一个大秘密。每一个时代玄天宗只会允许两位真正存在大乘期实力的修士降世,这就足以维持它在大陆上的超然地位了。
而其他所有门人最高修为也不过元婴大圆满,没有一个突破化神期。只是他们在大陆行走时都太过年轻,每一个人展露的天赋都导致从未有人怀疑过他们未来所能达到的高度。
而这一代,他们将汇聚血脉成仙的希望放在了封慕晴一人身上。故而当慕晴真尊逐渐成长时,盛年的凌天真尊也得为她让道,不可避免地走向陨落。
现在好像一切都被证实了。
时至今时,纵然封慕晴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凌天真尊都没有再出面,而玄天宗也没有再派出哪怕一位化神期修士来此处支援她。
而没有高阶修士支援,仅凭重伤的封慕晴一人是挡不住的。
“慕晴真尊,烦请让道吧。”有修士出声劝道,“东洲之中到底有什么,也该天下大白了。”
“不可以。”
他们不客气道:“那临城,或许就是您的殒身之地。”
“呵,此间天地不肃,妖邪不诛,我封慕晴便命不该绝。”
封慕晴缓缓起身,她的身躯单薄且虚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倒下。但当她握住剑时,整个人气势陡然转变,像一柄坚韧难折的剑,矗立在此方天地间。
“想从此处过,不妨先看看本尊这一剑,谁能接下。”
她放弃了一切繁复华丽的剑招,只用剑尖在地面浅浅划过一道,那明明只是虚浮尘土上一道歪斜的划痕,但却有着致命吸引力一般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然后根深蒂固地建立起不可抵抗的认知。
“止。”
这一剑,即为规则。
合道期!就算不是真正的合道期,她也已经无限接近于合道期了。
“所以,还不退后吗?”
“这一场大戏,前前后后也有一段时间了,”封慕晴款款坐下,满意地歪头瞧这一剑,终于决定好心地提醒他们道:“你们猜,为什么没有大乘期修士来临城呢?”
“因为他们都知道,不是我的对手。”
数位化神期修士当即御剑如流光般逃离此处,炎阳真君面上浮现浓浓的不甘,却在对上燕和光的视线时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一时间,来势汹汹的众人如闹剧般作鸟兽散。
燕和光上前一步,眼眸里闪过难辨的光,冷声道:“既如此,在下燕和光,请慕晴真尊赐教。”
随着他一步步向前,周身气息也逐渐高涨,修为也节节攀升,从化神期一路飙升至大乘期,隐隐有与封慕晴分庭抗礼的气势。
燕和光也盘膝坐下,学着封慕晴方才的动作御剑为笔,自尘土中那一道划痕的起点处行剑。
他要改写这一道规则。
他们二人之间动作轻巧无声,气氛安详静谧,但此方空间也仅仅只有这一片是净土了。
二人周围的天气变化无常,时而狂风骤起电闪雷鸣,时而清光日好风和日丽,这还只是轻的。更恐怖的是周围规则与规则的碰撞,幽暗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裂隙飞速产生又飞速消失,裂隙消失时,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一方空间中所有的存在。
东洲大阵就在封慕晴的身后,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影响,这不是阵法的自我修复能力能解决的问题。封慕晴知道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所有的秘密都会暴露。
她一跃至空中,也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修为,灵力暴涨,几乎转瞬间燕和光就在她身上感知到了合道期的威压。这种感觉极为特殊,并不是寻常高阶修士对低阶修士的灵力和神魂碾压,而是根植于灵修对最根本的道的畏惧。
燕和光恍若觉得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封慕晴,就是规则本身。
合体期修士的雷劫轰鸣而至,此方空间的一切都被锁定,燕和光就算想避开也做不到了。
“慕晴怎么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一道清冷的女声终于如约而至。虚无缥缈的,只有在修士渡劫时才能短暂接触到的存在,“祂”终于现身了。
“这是最好的机会,”封慕晴大笑道,话间她抬手揩去嘴角的血迹,“大人等着看吧。”
她依旧虚弱,看上去不堪一击,就在这样惨烈的境况下,她却向燕和光挥出了此生最强的一剑。黛色的剑光划破长空而落,剑意与道法完美相合,以血脉和神魂为牵引,缓慢地,却带着毁天灭地的不可阻挡的威势。
燕和光微微仰头注视着那道剑光的下落,这样的画面似乎与记忆中的某一幕重合了。被封印的记忆如潮水般冲撞大脑,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就能想起被自己忘却的全部。
而变故,也是封慕晴一直在等待的机会,终于出现。
另一位“祂”,主动降临。
封慕晴只觉自己剑光下落的速度突然变得无限慢,她看到燕和光像从未受到任何影响一般,缓缓站起。他不甚灵巧地动了动身体,行动间稍有滞涩之感,但转瞬间他就能熟练地持剑以对。
燕和光出剑太快了,他明明没有合道期的修为,此间道意却尽数为他所用。他挥出的剑光很不一般,由最本质的规则凝聚而成。
两道迥异的剑光悍然相撞,迸发出极为恐怖的能量,头顶苍穹与脚下大地,都被撕开一道可怖的裂缝。
便是全知全能的“祂”,也在这一段时间内失去了对这方空间的感知能力,这样的失控让“祂”感到不妙。在“祂”看来,计划要彻底失败了,这样激烈的碰撞下,本就重伤的封慕晴必死无疑。
“万年已过,此间贱民依旧没有什么长进!”
向来清冷淡然的声音气急败坏地怒骂道。
随后“祂”开始思考对策,一定还有办法的,“祂”绝不能在这个封闭的世界内坐以待毙。太过专注下,直到封慕晴一声大喝唤回了“祂”的注意力。
“大人,就是现在!”
封慕晴完全不是“祂”所以为的神魂俱灭的模样,除却周身沾染的血迹斑驳可怖,面色有些苍白外,状态看上去还不错。战况也不是“祂”所以为的那样,甚至似乎是封慕晴占据上风。
封慕晴不知何时绕到了燕和光的身后,手中长剑刺入对方的身躯,只是那伤口处并没有血液流出。她自己的手心倒是血流汩汩,猩红的液体沿着长剑滑落至燕和光身上,染红了大片衣衫。
对,血脉之力,从那群蠢长毛处获得的血脉之力。而封慕晴的能力自时空兽的精血得来,燕和光的能力源自有无兽,二者是对立制约的关系。
“祂”精神一振,没错,封慕晴的没错,这的确是最好的机会。
“祂”没有再犹豫,做出了与另一位“祂”方才一样的举动,自“祂”沉缩了万年的龟壳主动探出。天玄界中那一处不为人知、不可明、不应存在之地,是世界意识的所在,若非对方愿意主动离开,否则永远都会是无法触及的距离。
一界本源之力被两个不同的“祂”一分为二,“祂们”默契地选出了各自的代言人。被选中的两个人不论原本的命运轨迹如何,未来的他们都将相互仇恨,相互争夺,相互厮杀,不死不休。
而最终得胜的一方将借助自己代言人飞升成仙时的力量,成功吞噬掉另一方,随后自由地脱离此天玄界,去往下一个更高级的一方天地。
但是也会有例外,如果“祂”主动离开自己深藏的巢穴,将意识投射在被选中的修士身上,那么被杀死被吞噬这样的结局或许会提前到来。
“祂”刚刚将自己的意识投射过去,只稍微习惯了下僵硬的躯体,就迫不及待地借封慕晴之口念出长长的令咒,“祂”借助封慕晴的双眼,紧握着封慕晴的止戈剑,亢奋地盯着那处被贯穿的伤口,语气越来越急切。
一切都要结束了,“祂”终于可以离开这该死的天玄界了。
“呃——”
突然“祂”被迫住了口,呆愣地低头时,只见一柄黛色长剑自喉咙中穿过,这明明是封慕晴的剑。
“祂”再看向“祂”的手中,手心并没有血液流淌,手里紧握着的也并不是止戈剑,而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木棍。木棍虚虚抵着燕和光的后心处,场面十分滑稽可笑。
但“祂”突然感知到,极为敏锐地感知到,后脖颈里液体低落的感觉。
随后“祂”再也没有这样敏锐的感知力了,四肢的存在似乎消失了,眼前被阴翳蒙蔽,耳朵被罩子阻隔。可恶的长毛蠢货们的血脉之力,最后一丝意识被迫沉睡前,“祂”这样想到。
“你怎么做到的?”
燕和光突然转过身来,开口问道。他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很奇怪,四平八稳的,不带一丝情绪起伏,是燕和光体内的“祂”在话。
“祂”没能彻底压制得住燕和光的意识,因为“祂”不知道曾被“祂”随手选中,当作投射意识的种子植入燕和光身体里的那柄仙器,它是叫碧霄枝,但压根不是什么碧霄仙人的仙器。
它的真实名字是界树,比每一任世界意识更长久的存在,根植碧落贯九霄的界树。
“就算你献祭了所有的血脉能力,这样粗糙的傀儡又是怎么限制住‘祂’的?”
“祂”只能通过燕和光的视线来感知世界,在燕和光的视角中,眼前这个封印住“祂”的傀儡只是稍微具备了点人形。“祂”不知道另一个“祂”是如何被欺骗了神念,又为何会被这个粗糙的傀儡困住的。
闻言封慕晴却只是笑,眼睛里笑出了泪花,她边笑还边在吐血,却都顾不得擦拭。她的气息微弱得吓人,须得用剑支撑着身体才能勉力站住,但她还是很乐意为对方解答一点疑问。
“以玄天宗所有弟子的兽族血脉为引,将神魂凝聚才为‘她’准备了这么一个幻阵。”
“至于它,这就不认识了吗?”封慕晴敲了敲那具傀儡,手下沉闷地发出一点回声,“东洲境内千万玉族遗民,被我一夜杀干净了,尸体趁热扔进炼器炉,最终才炼制出这么一个残次品。”
“你怎么敢?”那道平静的声音终于带了点起伏,染上了怒火,“他们只是不能修行的凡人,何其无辜!”
“到底是谁最无辜?”封慕晴反问道,“是你,是‘祂’,是被玉族首领抛弃的遗民,是黑塔里的尸骨无存的兽魂,是被外来意识侵占了世界意识的天玄界,还是用万年赎罪的玄天宗?”
“我没有兴趣再跟你废话,但还是愿意为你的彻底消亡送出一曲赞歌。”
封慕晴好心情地问道,“不知道在我吟诵咒令的时候,你想听到什么曲子作为伴奏?”
“如果只凭那一段咒令,你杀不死我的。”“祂”冷冷答道,“如果你想杀掉燕和光,有界树在,你更杀不掉他。”
“祂”用燕和光的脸作出一个僵硬的,恶劣的微笑,道:“界树的归属明了就算天玄界原本的世界意识尚在,被祂选择的,偏爱的也不是你,而是燕和光。”
对于这样低劣的挑拨离间,封慕晴并不生气。
“那你可能不知道,天玄界真正的世界意识,还在千仞峰给我玄天宗当牛做马呢。”
她反手挽了个剑花,直指向燕和光的喉咙,但是却是对那个藏身在他体内的神念一字一句道:“而且,我杀得死你。咒令生效的最根本在于,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我曾在碧霄枝的空间内,见到了那两个被你的神念刻印下的字形;在与黑塔的关系破裂前,时空兽教会了我你们玉族的文字;而玉族遗民,也不曾忘却那些文字的发音,作为祭祀的歌谣代代相传。”
“祂”闭上了眼睛。
碧霄枝主动脱离了燕和光的身体,绿色流光向东洲境内飞去,这标志着燕和光体内再也没有需要它帮忙压制的存在了。
封慕晴转过身,对那具粗陋的傀儡道:
“至于你,我会带着你去往天玄界之外,去探寻每一个世界找你及黑塔兽族的来处。”
“我会找到你真正的名字,然后杀掉你。”
“前辈。”
封慕晴回眸就瞧见燕和光苍白着脸色,献祭出身体内有无兽的血脉,为那具傀儡再添一道屏障。
做完这一切后,他目光灼灼地问道:
“前辈,天玄界之外的世界,不知我能否有幸与你同行?”
作者有话:
整体其实是一个,将侵略者赶出自己的世界的故事……在本章评论区贴了一个故事开始前的天玄界纪年,算是一点前情吧(救命,结局章讲前情太怪了)
感谢每一个阅读到这里的读者,这篇因为我个人身体原因坑太久了,好在最后还是把我想要的结局写出来了。
再次感谢每一个看过这篇文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