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进来的？”

    这样的嵇蒙是陌生的, 至少对凌路而言, 从二人认识的第一天起, 不管嵇蒙是暴怒也罢，嘲讽也好，从未用过这般冷淡的态度对他。

    尽管凌路心知肚明, 这样的嵇蒙才是他平素的待人态度。

    然而他不知道嵇蒙从话音刚落就开始后悔，他见到屋里有人闯入时，那句话下意识脱口而出。

    可在凌路转身露出无措的表情后,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了很过分的话。

    “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要……”

    “不好意思，我不应该擅自进来……”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戛然而止, 似乎空气中有一个音量开关，有人“啪”地一下把它摁开, 又“啪”的一声将它关上。

    凝固的气氛瞬间缓和了许多。

    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促使嵇蒙走进了这个连日来他不敢面对的房间。

    一切摆设如故, 房间里到处都是那个人的气息，可又让人寻找不到它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墙上的照片大部分都是残缺不全的，就像一个水平极差的摄影新手, 拍照总是把握不住构图的中心。

    “刚才是我冲动了, ”嵇蒙再次向凌路道歉，“这是我朋友的房间，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

    嵇蒙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陈列品。

    “他有收集东西的习惯，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收藏品，尽管大部分并没有实用价值。”

    嵇蒙想解释的是, 他并不是因为这里的东西很贵重，才不愿意让别人进来。

    可凌路很想吐槽，怎么就没有使用价值了？这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精心积攒的回忆好吗！

    “是吗？”他故意，“我看这个雕像还蛮可爱的。”

    那个雕像可不可爱嵇蒙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跟可爱两个字挨不上边。

    “这是我跟他第一次做任务时的奖励，我还记得他做完任务后，气愤地给策划寄了九十九个刀片。”

    嵇蒙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是个悲伤的故事又如何？因为有某个人的存在，悲伤的故事也拥有令人回想起时便是不由自主微笑的结局。

    凌路心翼翼试探着问：“那个朋友对你是不是很重要？”

    表面看起来这是个关心嵇蒙的问题，代入一下他本人的身份，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个不要脸的提问。

    嵇蒙半晌才答道：“是，他对于我非常特殊。”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凌路趁热铁问，一边做好了被夸的准备。

    嵇蒙迟疑着：“他调皮捣蛋、惹是生非，不管走到哪里都能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凌路：……

    这其中可有哪一个是溢美之词？嵇蒙是不是对他的性格有些误解？

    为什么在他听起来，嵇蒙描述的凌路完全是一个陌生人，难道删号会连带着把他人的记忆都篡改吗？

    他不知道在嵇蒙背后偷偷翻了多少个白眼，却又听对方——

    “他是我在这个游戏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凌路一个白眼没收回来，又被嵇蒙语气中暗藏不住的悲伤动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立场的人。

    “只可惜……”嵇蒙微微仰头，“他明明对我这么重要，我却连他的样子都想不起来。”

    凌路：……

    他望着嵇蒙落寞的背影，很想像那天那样从背后给他一个拥抱。

    “你也不要太难过，也许你的这位朋友正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也许他也在想你。”

    嵇蒙转过身认真量凌路，换上一身游戏装备的他跟那个消失的人更像了。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思念过了头，恍惚中竟看到这两个身影重合在一起。

    明明是很套路的安慰话语，被他一却变得很容易接受，就仿佛是鹿比本人借助凌路的口在向他传话一样。

    只见凌路将食指缓缓举到嘴边，嵇蒙心中“咯噔”一声，难道——

    “嘘——”

    凌路没有消失，只是发出静音的声音：“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房间里间歇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是水滴在纸面上。

    “你的房间漏水了。”

    嵇蒙闻所未闻：“怎么可能。”

    凌路找了一圈，终于在角落里找到水声的来源。

    但见雷噜噜可怜兮兮地蜷缩在角落，双手捧着它那张残缺不全的照片，豆大的眼泪一滴滴在照片的表面上。

    雷噜噜竟然会哭？那个贪吃成性调皮捣蛋的雷噜噜，竟然会为它和鹿比之间的友谊掉眼泪？

    凌路掩盖不住面上的惊讶之色，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两个家伙在院子里得天翻地覆，他几乎都要相信这两个人是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了！

    嵇蒙急忙走过去，把伤心落泪的雷噜噜从角落里抱起来。

    “它一定是想他的朋友了，”嵇蒙解释，“它最好的朋友也一样离开了。”

    凌路感同身受地瘪瘪嘴：“我能理解。”

    鹿比那么可爱，是人（宠）就会舍不得。

    “别看它只是一只虚拟宠物，制作他的工作人员，它的智商约等同于一个六岁的孩子。孩子失去了他的玩伴，肯定也会感到难过吧？”

    嵇蒙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背：“别哭了，鹿比一定还会回来的。”他像哄孩子那样撒谎哄它。

    他不提这个名字到罢，一提起这个名字，雷噜噜放声哇哇大哭，像是家长在撒了一个谎后，孩子的直觉告诉他那不是真话。

    它的难过不仅来源于那件事本身，还源于家长的欺骗。更重要的是，当他意识到那是一个谎言时，就意味着那件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荧光蓝的电流环绕着雷噜噜噼啪作响，嵇蒙没有关疼痛感知，双臂被电得发麻，雷噜噜趁机挣脱他滑了下去。

    “当心！”

    嵇蒙不得不出声提醒，可为时已晚，凌路成为了第二个受害者，雷噜噜的闪电从他头顶扫过，一身新手装的他就只剩下一丝岌岌可危的血皮，险些把自己的第一条命交代在这里。

    “他怎么了？”凌路紧张地问。

    “我不知道，他好像失控了，你先把疼痛感知关掉！”

    嵇蒙也来不及想，凌路身为一个新手，可能根本不知道疼痛感知功能在哪里，他尝试控制或收回雷噜噜，却根本不起效果。

    “雷噜噜！”他只能大喊，“不要闹了！”

    雷噜噜愤愤地回头瞪了他一眼，不仅没有听话，反倒放出一股更大的闪电，电光在房间里交错闪烁，让人误以为这是什么恐怖科学实验现场。

    “你有吃的吗？”

    凌路一句话提醒了嵇蒙，他从背包里掏出粉红色丸子。

    “来，乖，别闹了给你吃。”

    平时最爱吃宠物丸子的雷噜噜却大出二人所料，对嵇蒙手里的东西理都不理，反倒是身边的电流又粗壮了些。

    “……不好。”

    “怎么了？”

    嵇蒙把凌路扑到墙角，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拯救回来。雷噜噜放出的球状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在房间里炸开，震得凌路头皮发麻。

    “它好像失控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嵇蒙拉着凌路想往外冲，与此同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雷噜噜骤然变大的身体冲破了天花板，将房顶撞漏好大一个洞。

    释放出完全体的雷噜噜肆意地破坏，陈列架被撞倒、挤碎，形形色色的藏品杂乱地摔落一地，电流以它们为介质不断地折射反弹，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被充斥着电光。

    “等一下！”凌路扫到某样东西，用力挣脱开嵇蒙的手。

    “你去哪？！”嵇蒙慌张一抓，没有抓到人，眼睁睁看着凌路不要命地扑到雷噜噜脚下。嵇蒙想都不想释放出技能，他的雷光球和雷噜噜的碰撞到一起，两个巨大的光球相互对峙，周围的空气因挤压而扭曲，形成强大的气场，将照片和沙尘吹得在空中翻滚。

    嵇蒙千钧一发之际把凌路从雷噜噜脚下拽出来了，两个人往院子里纵身一扑，庞大的建筑在他们身后轰然崩塌。

    “你疯了吗！”嵇蒙落地后便抓住凌路的肩膀大声吼，“突然冲过去做什么？”

    凌路心有余悸地摊开手，露出他豁出命抢救下的卫兵雕像。

    “你不是，这是你们第一次任务的纪念品，对你很重要？”

    嵇蒙骤然语塞。

    “这不是游戏吗？又不会真的死，但我不确定它会不会被踩坏。”

    嵇蒙心情复杂地默默接过：“谢谢你。”

    凌路指指后面，示意这事还没完。

    “那个怎么办？”

    完全体的雷噜噜毁坏了嵇蒙的房子，似乎还不足以发泄它内心的不满，从废墟中一跃而出，左右张望，最后瞄准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不好，不能让它去人多的地方破坏！”

    嵇蒙不假思索召唤出巨龙，熟练地揽过凌路的腰跳上龙背，仿佛这个动作已经演练过上百遍。

    巨龙扇扇翅膀，原地起飞。

    “我们得把它抓回来！”

    雷噜噜腿短是短，可跑得飞快，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连宠物雷达都跟不上。

    嵇蒙只得操纵着飞龙，往它消失的方向狂追，同时不停地留意地面。

    凌路也在紧张地四下寻找，冷不防一抬头，吓了一跳。

    “你的名字变黑了！”

    不用嵇蒙也发现了，从方才起他的虚拟面板上就开始疯狂地弹出击杀信息。雷噜噜看样子已经开始大杀特杀，而它的杀气值全部积攒到嵇蒙身上，不一会儿就突破了黑名的界限。

    “没关系，这个好解决。”嵇蒙无暇使用药水，当务之急，是要先制止失控暴走的雷噜噜。

    但短时间内杀死这么多人，一定还是有原因的。

    凌路眼睛一亮：“这附近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是哪里？”

    嵇蒙略一思忖，变了脸色。

    “今晚惊蛰城有演出活动，很多人都会过来看的。”

    这是鑫山策划的一项新颖活动，邀请著名的虚拟偶像团体与游戏联动，在惊蛰城召开独家演唱会。

    不止是游戏里原本的玩家，女团的粉丝也会使用体验外设，上线为偶像捧场。这些都是全新的号，难怪雷噜噜短时间收割到如此多的杀气值。

    嵇蒙操纵巨龙，光速飞往惊蛰城，还没到，远远就看见惊蛰城上空电闪雷鸣，许多盛装看演唱会的玩家争先恐后地向城外逃窜。

    “雷噜噜！”嵇蒙找到了罪魁祸首，表演舞台已经被摧毁得不成样子，“给我回来！”

    他使用强制收宠指令，雷噜噜拼命挣扎抗拒，炸雷一道接着一道下来，惊蛰城遮天蔽日，宛如修仙真人渡劫。

    这场演唱会原本就是全服直播，没到现场的人此刻满腔疑惑，在弹幕中疯狂提问。

    ——这不是我老公的雷噜噜吗？怎么演唱会开到一半突然跑出来屠城？

    ——太子嵇在天上！怎么不管管它的黄胖球，我的女神们都受惊了！

    ——难道雷噜噜是女团的黑粉？这也太玄幻了吧！

    嵇蒙第一次体会到连宝宝都控制不住的狼狈，只能十指相抵，作出一个近似于三角形的手势，手心开始冒光。

    “你在做什么？”凌路问。

    “它失控了，我只能将它重新封印。”

    封印？那不就是把宠物变成像石头一样的东西，虽然也能解封，但是……

    “封印对宝宝有什么影响吗？”

    “有……”嵇蒙内心也在挣扎，封印过重新解封的宠物，成长值的损耗虽可以忽略不计，但忠诚度会完全清零，就像一个崭新捕获的野生宠物，要从头开始培养感情。

    “但是现在没有其它办法了，这能这样做。”

    “等一下！”凌路阻止他，“既然它会因朋友离开而难过，就明它拥有跟人类同样的情感。你也了，它有跟六岁孩一样的智商。那你怎么知道，被封印后这些情感是否还在？”

    “如果情感还在，却只是五感被剥夺，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动，整个被困在石头里，那是什么感觉？”

    嵇蒙其实更加矛盾，宠物对他来绝非冰冷的数据，而是他从渴望、画在纸上的“陪伴”。他对宠物的情感，也远超游戏中的每一个人。

    “让我来想想办法！”凌路在他身后喊。

    “你有什么办法？”嵇蒙不认为他做得到，却又潜意识期望他做得到。

    “你送我下去，我想跟它几句话！”

    下面幽灵一地，多去了像凌路这样刚刚创建的号，都在茫然，自己来听个演唱会，怎么变成了天人渡劫的炮灰，那个巨大的黄色生物又是什么？

    嵇蒙又有些不忍心。

    “相信我！”凌路催促道，他并非胸有成竹，他只是放心自己不会真地“死”在雷噜噜的闪电之下。

    飞龙从雷噜噜头顶掠过，凌路动作轻盈地落在距离雷噜噜最近的屋顶。

    很多人在直播画面里注意到了他。

    ——那个人是谁？

    ——看样子是个新人，但他刚刚是不是从太子嵇的坐骑上跳下来？

    ——我不信！我老公的龙背只允许坐那一个人！

    ——太子妃才被“删号”不久，太子嵇就另结新欢？

    凌路当然不知道自己才建号一个时，又成为全服焦点，雷电声太响，他用尽全力，才将声音送达到雷噜噜耳中。

    “雷噜噜！你看着我！”

    雷噜噜听到这个声音，发狂的动作停顿了片刻，表情迷茫。

    “雷噜噜，你听我！”凌路被迫用最大的声音吼道，“我知道好朋友离开，让你很难过！

    “但是你的朋友离开你，并不意味着它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可能它只是在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你！”

    雷声稍微了些，凌路终于得以缓口气。

    “即使你已经想不起它的样子，但你毕竟还记得它的名字，还有你跟它之间的回忆，你们相处时的心情……这些任谁都带不走，任谁都删不掉！

    “你的朋友也一定希望你能保留回忆中美好的部分，如果它正向改变了你，就带着这些改变更好地走下去，而不是封闭自己，甚至牵连别人！”

    雷噜噜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望着脚下不计其数的幽灵和墓碑，露出难为情的表情，像是一个被家长训斥、知道自己做错的惹事孩。

    嵇蒙也在龙背上一阵恍惚，凌路这番话，既像是给雷噜噜，又像是给自己听的一样。

    凌路向雷噜噜伸出一只手：“而且我相信，你的朋友，一定会回来的。”

    雷噜噜良久地沉默，漫天雷电终于销声匿迹。它的身体在众目睽睽下越变越，到可以热泪盈眶地扑到凌路怀里。

    凌路一手将它接住，贴在它耳边，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轻轻道：“你看，我这不就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