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春雪初融,街市两边开满了杏喜花,在夕阳的余晖下招摇着大片的粉白,卫司瀛刚下马车,肩膀便落了几叶花瓣,一股甜腻的香味扑鼻而来。
这不是他记忆里的香,卫司瀛轻皱了皱眉。
修长的手指立刻上前为他掸去了肩上的落花,顾西飞很快又垂下手,躬身站在马车外:“公子,是直接进去用膳,还是先逛逛这街市?”
宽敞的街道不时有豪华马车经过,燕都城的东市果然繁华,商铺都夜不闭市,斜阳未落,已是华灯笼罩。
卫司瀛一眼看见隔壁的商铺有卖乐器的,琴埙笛萧,应有尽有,甚至还摆有竹织。大概是有客人在试琴,琴弦拨弄得纷纷扬扬。
“先吃饭……”卫司瀛收回视线,朝食坊走去。
两人都易容过,装扮成富豪大家的主仆模样。虽然普通相貌掩盖不住芝兰玉树的气度,但在天都第一食坊这样的地方,来往皆贵客,他们并不乍眼。
顾西飞找掌柜的交了契定牌,就要带卫司瀛上二楼预订好的雅间,却被拦住了。
顾西飞忍耐道:“莫不是我们少了银两灵石?”
掌柜的世面见得多,心平气和地道:“您那雅间让给炼丹司的贵客了。不过您没损失,只是从二楼换到三楼,照旧能看着东市的夜景、正正面儿就是皇宫的位置,比二楼还好哪。”
“原来是炼丹司的贵客。”顾西飞抿唇笑了笑,“那就三楼也不错。”
“好嘞……”掌柜的了然一笑。
天燕上国里除了皇宫里那位,还没几个人敢触炼丹司的霉头,温清丹畅销整个大陆,国内经济鼎盛,国人都富得流油,就凭这温清丹吸血三界的资源都不为过,沾上了炼丹司自然都是横着走。
那边卫司瀛也知道了,没什么,面色淡然地朝楼上走。
满眼都是极尽奢靡的宫灯,楼道迂回,隐隐传来歌舞谈笑,都是梦里回味过无数遍的地方,卫司瀛终于再次踏了上来。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物是人非,匆匆流年的感慨。
虽然此行是为了刺探军情,但他私心还是定了这家食坊,希望烤鸭的口味没变。
经过二楼,卫司瀛下意识朝原先预订的雅间望去,门开着,但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里边的客人。
心里不知为什么紧了紧,卫司瀛自嘲地勾起唇角,又面无表情绕进拐角的楼梯。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悠扬的乐声,卫司瀛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是竹织的声音没错,从那个雅间传来。
“公子,是有何不妥?”顾西飞在身后问道。
“你先去候着,我去去就来。”
不理会顾西飞诧异的目光,卫司瀛匆匆下楼。
雅间的门近在咫尺,卫司瀛的呼吸有些滞重。
他想看什么?
不过是有人吹响竹织,在云旗镇以外的地方,离墨玄方的故乡万里之遥。
风从敞开的窗户透入,微微拂动白衣的衣角,一个高大的背影立在窗边,墨发与白裳,皆是梦里的颜色。
呼吸在这一刻顿住了,卫司瀛的手不自觉地绞紧,指尖掐在掌心,刺痛到发麻。
他一步也不敢走,只怕前进就是一脚踏空的深渊,然后像每天清时醒来,只有空空的床榻,以及日复一日的孤独。
是你吗?
这一次,请不要在梦中离我而去。
不知名的曲声停住了,窗边的男子回转身来。
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面容,束着毫无贵气的玉簪,穿着紫云宗修者常见的制式道袍,唯一双眼睛,淡淡寒意,俯瞰世间。
太像了……
卫司瀛的心沉了下去,像沉入软绵绵氤氲的梦里。
那样的眼神,也曾在紫云宫里隔着十六年的光阴俯瞰过他。
“请问,贵姓?”
卫司瀛几乎是冲口而出,差点因此泄漏了龙息。
对面的男子轻皱了下眉头。
“你是炼丹司的?嗯……吾道号元礼。”
“元礼……”
握紧的手指缓缓垂了下去,陌生的嗓音令卫司瀛面色又恢复了淡然,他近乎僵硬地冲男子点了点头。
“元道友误会了,在下于三楼定了雅间,只因听到丝竹声,甚感仙音美妙,这才叨扰。既然元道友已约了人,那就先告辞了。”
男子神思略微恍惚了一下:“道友,你也识得这竹织?”
“略识一二。”卫司瀛斟酌道,生怕暴露了身份,“曾在一位老友处听人吹奏,因竹织乐声特殊,所以一直记得。”
“那就,不扰了。”
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趁他未答话,卫司瀛匆匆离开。
脚步虚浮地进到三楼雅间,卫司瀛坐下来,仰头喝空一杯热茶,细回想刚才的事,应该并无破绽,他情绪这才平稳。
顾西飞坐在对面默默观察着他。
眼前这位帝君年纪轻轻,平日里却是喜怒不形于色,甚少有压不住失态的时候,今天这是怎么了?
想了片刻,顾西飞站起来给卫司瀛倒了一杯酒。
“公子,是遇见故人了?”
刚才楼下有人用竹织吹奏,帝君就匆匆下楼,那竹织本就是帝君心爱的乐器,再加上他曾是紫云宗的弟子,大概率是遇见了宗里的人。
“嗯……”
卫司瀛并不想隐瞒,闷闷地喝了一口酒,“想必是紫云宗新来的弟子,就是没想到,紫云宗也终究踏出这一步,跟炼丹司扯上了关系。”
顾西飞边给卫司瀛碗里布菜,边慢悠悠道:“公子不是过,紫云宗主已于三年前仙去,紫云宗虽是仙门大宗,但群龙无首,抵不住温清丹的诱惑也是寻常。况且,前些日子听紫云宗又出了一位大能,入了金仙境,想必也是与服食了温清丹有关。”
卫司瀛眉头蹙了下,孙道仪死的那天,他就知道洛百花入了天仙境,如今过去了三年多,既有大能出世,那必是洛百花无疑。
可今日楼下相遇那人,虽看起来不过是金丹期的修为,可隐隐约约却又觉得他道行深不可测,竟连自己的神识也查探不出。
难道,他也与自己一样是乔装扮?
不可能……
卫司瀛忙再饮下一杯酒,迫使自己镇定心神。
三年前,他亲眼看着墨玄方魂飞魄散,尸骨无存,没有留下半点复生的机会,世上又怎么会有人的修为可与之比肩?
他真是糊涂了,为了一个陌生人差点忘了正事。
“顾先生的有理。”卫司瀛压下心头的烦乱,“现在看来,我们的敌人比预想中更多,更应该闪电战,速战速决,不给他们周旋的时间。吧,今日刺探的消息如何?”
“这就向公子禀报……”
推杯换盏间,布下结界,主仆俩就近日搜集的军情,细密商议好战略战术,令顾西飞吃惊的是,他们的观点竟是出奇的一致。
卫司瀛清润磁性的嗓音又恢复了沉稳,本应强大的气息如海底下的厚重冰山,碧波平静中透出无边无际的威压。
这才是帝王熟悉的样子。
顾西飞看着眼前年轻的帝王。
他透过帝王易容过后平平无奇的脸看到了战场上叱咤的金影,想不到青涩单薄的臂膀也可运筹帷幄,或可扛起整个帝国的命运,创造光辉与灿烂的未来。
他沉睡了六百年的心第一次有了轻微的起伏。
“公子英明。”
卫司瀛轻轻勾了下嘴角,喝干手中的酒杯。
大事定下来后,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微醺,从来都喝不惯凡间的酒,醉一次也好。
窗外响起了「哔剥」之声,卫司瀛循着声音望去,深紫的夜空竟燃起了硕大的烟火,一个又一个,在空中炸开明艳的火花。
他的眼睛骤然虚咪。
夜空里烟花现了八个大字:“得见卿名,一见永恒。”
卫司瀛站了起来,走向窗边。
街市里响起声声喝彩,天空的烟火已变化为桃心的形状,如此明亮,亮得足以穿透人心。
“这烟花不错,若是公子有兴趣,我可以陪你去看看。”顾西飞在旁边轻笑了一声,“这是燕都城的习俗,放这样的烟花就是定亲的意思,文绉绉的,挺时髦。”
“听是前几年开的头,当时还有人趁乱偷袭了皇宫,不过没什么损失,宫里有人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就慢慢流传开了。”
“原来如此。”卫司瀛盯着空中不断绽放的桃心,“走吧,去看看。”
烟花放在街市的东北角,让本就喧嚣的街市围满了人,负责放的人是几个厮仆役,而正主非富即贵,自然不会参与,跟亲朋好友在附近的酒楼上欣赏。
卫司瀛在人群里又看见了那个元礼,绚烂的烟花在那人眼里明明灭灭,暂时驱散了寒意。
元礼的脸隐在背光处,更显得高大的白衣身影仙容冷冽,龙章凤姿。
卫司瀛不禁朝他走去。
顾西飞跟了上来,卫司瀛挥了挥手:“你先回客栈等我。”
“是……”顾西飞站在原地,逡巡着卫司瀛的视线,他看见了白衣身影。
身影动了动,收回注视烟花的目光,元礼转身离开了原地。
他绕过街市的东北角,穿过狭长巷,走到一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
他感受到身后人几不可察的气息顿了顿。
“道友,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他转回头,淡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