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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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淡的幽香落进四散的血腥里,墨玄方从迷雾中缓缓走来。

    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手中一柄拂尘闪烁尊贵华光,亦如初见时紫云端上清冷绝尘的仙尊,没有一丝人间的色彩。

    “你……你还活着。”

    卫司瀛想笑,但镇龙索下,他已化作龙身,龙嘴翕合,看不出悲喜。

    墨玄方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古井无波的眼神,周身凛冽的杀气,比镇龙索更甚一刀一刀剜向卫司瀛的心。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法阵,也是面前的人,旖旎缱绻,却永远留在了梦中。

    “本尊既活着,就不容你作乱,你曾为紫云宗弟子,就应知晓会有今天。”墨玄方淡声道。

    越过四年生死,他又成为了令三界俯首的战神,恩泽众生的宗主。

    卫司瀛咧了咧嘴,挣扎中唇边滑出一缕鲜血,背上的镇龙索太重,应是为他研制的新品种,压制力是寻常数倍,饶他是龙帝也不堪重负。

    更何况,还有罗天上仙的威压,在这法阵里便如天道降临。

    “我没有杀过紫云宗的人。”卫司瀛道,声音虚弱如一只蝼蚁。

    “你是在求饶?”

    “你会放过我吗?”卫司瀛透过朦胧的雾气看向墨玄方,不屈地抬起头。

    墨玄方眼眸中流淌过一丝莫测的情绪,他亦回视面前酷似弘瀛的金龙之身,字字冰冷:“紫云宗以护佑天下苍生为己任,你为弘瀛承人,又入了魔道,非死不可。”

    龙身颤抖,龙爪将法阵的地板抓如碎屑,镇龙索在剧烈的抖动中发出狰狞的暗红光芒。

    “那我呢……我已经不算是你的苍生了么……”

    “我竟不是你的苍生了……”

    卫司瀛忽然仰天发出巨大的呜鸣,龙吟悲声,地动山摇,竟将定天神法阵穿透出金色的龙纹。

    墨玄方脸上微微变色,手中拂尘已骤然出手,这世间最高仙阶的罗天上仙,神识所过之物尽可秒杀。

    此时,极乐幻天拂尘的三千拂丝全都指向卫司瀛周身要害,天罗地网,一击必杀。

    然而,以墨玄方动作之快,拂丝尽头却空无一物。

    金色龙身于须臾间消失无形,卫司瀛已恢复人身,立于半空。

    他脸色苍白带血,右手高举,修长手指竟是扣住疯狂扭动的镇龙索,索头猩红鬼眼几欲滴出血来,利爪不断开合,直往卫司瀛的颈后狂扑。

    卫司瀛却是骇然一笑,指尖魔力暴出,将镇龙索捏成粉末。

    前后不过弹指一挥间。

    墨玄方紧随其后飞至半空,身后凤凰已展开巨翅,发出万丈玄光。

    就在这时,墨玄方猛然看见卫司瀛的脸。与张狂的作态不同,那张苍白带血的脸上尽是哀凄与刻骨的隐忍。

    他分明见过那张脸。

    却不是被告知的记忆里名义上的师徒。

    胸中堵塞,墨玄方脱口而出道:“你究竟是何人?”

    “你以为我如何能挣脱这镇龙索?”

    卫司瀛凄然一笑,“师父,你都忘了吗?当年我被镇龙索擒住,是你用仙体灵力帮我拔除,为了保我性命,你连续数月将灵力输入我的伤口。如今我旧伤处早已形成护体罡膜,一根镇龙索,困不住我了……”

    墨玄方听他叫自己师父,征了一征,喃喃道:“竟……竟是如此么……”

    他忽然发觉卫司瀛定定望着自己,眼神里如泣如诉,是缠绵不尽的悲伤,墨玄方惊觉他三千年来都从未见识过悲伤为何物,直至此刻,不由得一瞬恍惚。

    他立刻暗道不好,自己位于罗天上仙,早已斩灭凡根,无情无欲,这又是从何而来的情愫?

    可就这么一瞬之间,卫司瀛已经欺身近前。

    却是轻轻的一掌,像孩童闹一般,又像是情人的抚Iwei,卫司瀛的手轻轻拍上墨玄方胸膛,立刻转为指尖勾划,软绵绵在墨玄方衣领上转了一圈。

    卫司瀛抬起眼来,美眸中泫然哀泣,滚落下一滴泪珠。

    墨玄方没来由心中酸涩,面上却愈发冰冷,道:“你找死。”

    他手下一沉,三千拂丝已尽数包裹住卫司瀛。

    “你真的要杀我?”卫司瀛任由拂丝裹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仿若心如死灰。

    墨玄方手中拂尘抖了一抖:“你今日已是难逃一死,若……若有来生,希望你潜心修道,好好做人。”

    他完,不再理会卫司瀛,专心掐指念诀,很快,迷雾散尽,凤凰展翅,天道雷霆在罗天上仙的召唤下集于半空的头顶。

    没有人能逃脱墨玄方的定天神法阵,即使龙帝也不可以。

    卫司瀛闭上眼睛,只待受死。

    两人近在咫尺,他呼吸喷在墨玄方的衣领上,鼻息里是仙尊久违的幽香。

    墨玄方垂眸见他不断抖动的眼睫,被泪水浸透,忽然间痛彻心扉,心想定是当年自己愧对弘瀛,留下了心结。

    可如今天下大乱,战火荼毒,魔头在手断不可功亏一篑。

    他当即固守道心,指尖灵力滚滚而出,直冲云霄,凛然道:“孽障,受死罢。”

    空中雷霆应召而出,聚起千钧之势。

    墨玄方蓄力向后退去,以避开天道雷霆的攻击范围,哪知一退之下,不禁大惊失色。

    他竟然在自己的法阵里无法挪动分毫。

    墨玄方的身体被牢牢地锁在原地,隔着三千拂丝,有螭灵玉自衣领而下,沿着卫司瀛之前勾画的范围,刺破他的皮肤,顺着他的血脉蔓延到他四肢百骸。

    万古神石螭灵玉,只听命于龙帝一人。

    而卫司瀛仙魔双修的道体,轻易震开了拂丝。

    “师父,对不起……”

    温热的身体扑过去,卫司瀛最后一次紧紧抱住墨玄方。

    就像从前无数次在他怀中睡去,又安心地醒来,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愿意再睁开眼。

    可是,如果真的可以,外头的那些人又该怎么办?

    那些亿尨城里城外、翘首以待龙帝护佑的人,还有谁能站在他们身前?

    万道雷霆如期而下,凤凰展翅发出凄厉的叫声。

    卫司瀛咬牙飞身破阵。

    身前是浴血的战场,身后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每一步都如千刀万剐的凌迟,将他的心剐得粉碎。

    法阵崩塌之际,他终于飞出了法阵的边缘。

    突然,一道带血的拂丝从卫司瀛身后穿胸而过,蛛丝般迅猛绞住他脏器与胸腔。

    罗天上仙的灵力如海啸般击穿了他周身防御,金龙灵体从他体内被了出去,发出惨烈嚎叫。

    卫司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汗水与血水浑落雨下。

    “圣上!”

    “宗主!”

    耳畔响起高声呼叫,是焦急守在阵外的紫云宗人和龙族。

    顾西飞、安泰和安枫,见此情况危急,他们手中兵器立即甩向拂丝,发出破空的尖啸。

    寒光接连闪过,三件神兵同时斩向拂丝,发出轰然巨响,但三件神兵却齐齐迸裂,被拂丝毁于一旦。

    可那拂丝忽然剧烈地震颤了几下,空中抖落两人的鲜血,却不知何故无力地下垂,向后弹去。

    卫司瀛由半空掉落下来,神智已昏蒙。

    这时,紫云宗人全都冲入了法阵,孟玄真却扭头招了一根镇龙索,朝重伤在身的卫司瀛抓去。

    半空中一人飞扑窜了上来,挡在卫司瀛身前,是安枫,他离卫司瀛最近,下意识就要替他的帝君受这一下镇龙索。

    只要有帝君在,龙族就不死,他安枫虽死无憾。

    但破空只听连续的「咔擦」脆响,安枫猛然一哆嗦,却是卫司瀛仅存的螭灵玉,蛇行拦在镇龙索与安枫之间,将镇龙索搅碎。

    “圣上!”安枫带着哭腔。

    卫司瀛失神的视线掠过安枫,再次朝定天神法阵看了一眼,法阵在空中已停止旋转,变得暗淡无光,阵中传来阵阵哭声,哭喊「宗主」。

    卫司瀛终于闭上了眼睛,陷入沉沉的黑暗。

    他的眼泪落下来,落在亿尨城外的土地,埋进带血的土里。

    他梦见了紫云宗,梦见了泽云居,曲桥红亭,白衣仙人孤独的背影。

    灯光幽暗,亿尨城云海寝宫,卫司瀛抬开沉重的眼皮。顿时伴随一阵胸口的剧痛,他无力地咳嗽了两声。

    “圣上!你醒了。”

    昏暗的光线里是顾西飞的脸,顾西飞动作麻利地扶住卫司瀛,在他胸口轻拍了两下。

    卫司瀛觉得好了一些,撑起手肘摆了摆手。

    顾西飞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道:“恭喜圣上,他们退兵了,亿尨城保住了。”

    卫司瀛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嘴死死地抿着,抽搐了两下,终于咳出一口血来。

    顾西飞立刻上前喂了他一颗丹丸,卫司瀛却是咳得止不住,连带着丹丸都吐了出来,散出一股怪异的香味,床单上大片的血迹浸透了被褥。

    顾西飞无奈,只得使了术法定住卫司瀛心脉,强喂了两颗丹丸,这才扶他躺下。

    接着,他站在床边道:“圣上,还有一事,那位紫云宗主……他没死……”

    龙塌上却是许久没有动静。

    顾西飞抬起头来,只见龙塌上卫司瀛苍白的手指紧紧抓住床边被褥,不住地颤抖,忽然间卸了力去,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终于挥了挥手。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顾西飞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殿外。

    战后的亿尨城经过半个月的修葺,重新恢复了活气,此战虽然损失惨重,但掉了悬在龙人头上六百年的镇龙索,从此有了希望。

    特别是还听自家帝君经过这一战,成了三界里排名第一的强者,别天燕国的贼修,就连那神神秘秘的紫云宗主都被得需要闭关三十年,那可不是扬眉吐气。

    比起热闹的亿尨城,紫云宗里却十分凄清。

    宗主闭关不出,十二殿主也闭门谢客。

    几位殿主有时絮絮叨叨:“以宗主的实力,怎么会败给卫司瀛那个魔头,即使那魔头仙魔双修。但境界上的差距,宗主又怎会惨败至此?何况那日,极乐幻天拂尘分明可以杀了那魔头……”

    这种时候,一般都会被孟玄真断:“怎可背后议论宗主?都散了吧。”

    夜里,紫云宫里空空荡荡,墨玄方由蒲团上吞吐一息后,缓缓站了起来。

    亿尨之战刚结束时,他修为只剩不足一成,周身血肉几乎脱离了骨头,恐怕一个筑基期修士就能将他轻易杀死。

    好在他被救治得及时,他又修为深厚,根基稳固,再加上十二殿主彻夜输送灵力,如今半年过去,好歹恢复了五成的功力。

    此时,他觉得修为又略微恢复了一些,当下也不太在意,朝窗外望了一眼,缓步向殿外的西南角走去。

    那里有一株红枫长了三年,最近却落下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只是缺少一抹红色,倒像是这金碧辉煌的紫云宫整个没了色彩。

    红色与红色,终究也是有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