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听见这话,卫司瀛忽然想到了什么,坐在地上兀自蹙了蹙眉。
墨玄方却已站起来,祭出拂尘置于手中,对那些精怪道:“本尊不管你们是何人,可认得本尊手中之物?”
连日来奔波劳累,却没有遇见一个敌人,墨玄方在这北荒之境并未显山露水。
此时,罗天上仙的威压突然充盈了周围四五里的空间,紫气漫盖了沉沉夜色,他手中拂尘更是发出耀目的紫金之光。
在他们身周的声音顿时沸腾起来。
有精怪尖叫道:“是极乐幻天拂尘!”
墨玄方微微颔首:“算你们识货,此乃道祖所留之物,可收天下污秽,你等见不得人的东西自然也在收纳之中。”
精怪中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什么,很快,有声音道:“仙尊,你这样吓唬我们也是没用,此地不归我们管。实话了,我等就是些看门的,守在此地已近千年,还有三年就能回家,放了你们,我等全都要死在这儿。仙尊,你又何苦为难?”
三年……千年……
卫司瀛更深地紧锁眉头,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
此时,又听墨玄方道:“本尊只要求一件事,不准离间本尊与身边之人,算不得为难。”
卫司瀛不禁抬起头来看向墨玄方,见他脸上不似笑。
怎么,不问此地由来,不问破阵之法,跟自己的这点缘分就这么重要吗?
还是,自己到底是弘瀛的传人?
切……
卫司瀛别过脸,望向结界之外的苍凉荒野。虽然那些地动山摇的巨大声响被阻隔在结界之外,但却在他心里轰鸣不绝。
这时,精怪又道:“我们不是离间,句句的都是实话。这蝴蝶的溪道就是一个用作祭祀的祭坛,名为润下仙。祭祀给什么人我们不能,但此地无一活路,你们只能自相残杀,死了一个,另一个就可活着出去,别的就真不能了。还望仙尊成全。”
话音未落,卫司瀛突然插嘴道:“这润下仙是否与我三界的妖族有什么关联?你们不用回答,如果是的话,沉默就行。”
四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许久,也再无精怪的声音。
长夜漫漫,卫司瀛以手枕头,仰躺在墨玄方铺好的被褥上,翘着二郎腿道:“墨宗主,何时动手啊?寡人随时奉陪。”
墨玄方收了拂尘,坐在与他距离三尺的一角,道:“本尊不会杀你。你要杀本尊吗?”
卫司瀛扭头看了看他,轻声一笑:“寡人可不一定。”
墨玄方没有话,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卫司瀛嬉笑的脸在夜色里换上一丝苦笑,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今晚他们不用睡树洞了,天空却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只有浓重乌云里透出黯淡的薄光。
仙尊的侧颜即使在这样的夜晚亦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黑暗压不倒那一身白衣,他始终是三界至高的护檐。
卫司瀛闭眼轻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去。
墨玄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睡不着吗?”
卫司瀛轻哼了一声:“怎么,你还要哄我睡觉?”
墨玄方道:“要本尊为你吹竹织吗?”
“你顾好你自己吧,吵死了。”卫司瀛把胳膊枕在耳下,眼睛睁开,又闭上。
“那本尊给你讲故事。”墨玄方的语气更柔和了一些。
卫司瀛不忍心再怼他,皱眉道:“你好歹也活了三千岁,故事别讲的太难听。”
墨玄方嘴角勾了勾,清润的声音娓娓道来:“云旗镇,是本尊的家乡……”
卫司瀛的心跳猛地加快,睁开眼睛。
“本尊的家乡地处偏远,本不曾被战争波及。那一日,有一位大能路过云旗,从此云旗镇灰飞烟灭……”
卫司瀛的心凉了,他转过身去:“那一位大能就是弘瀛。”
墨玄方微微诧异:“你也知道?”
卫司瀛扯了扯嘴角,勉强笑着坐起来:“墨宗主好记性,这故事寡人早听过八百回了。寡人还知道,那弘瀛当年遇神杀神,佛挡杀佛,誓要杀尽三界中所有反对他的人,做天下第一魔君,称霸三界,这可是墨宗主原话。但就是这样的人,倒叫墨宗主念念不忘了。”
墨玄方只觉卫司瀛这些话莫名其妙,微微蹙眉道:“本尊对弘瀛心有愧疚……罢了,不这些,本尊再与你别的。”
卫司瀛忽然站起来,走到墨玄方身边,挨着他坐下。
墨玄方身体僵了一下,抿唇没有话。
卫司瀛道:“我来给墨宗主讲个故事。”
他没有理会墨玄方,只是目视前方的黑暗里:“话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位仙尊带着他的徒弟云游四海。因为徒弟病了,两人一起乘坐御行器,仙尊便总是抱着徒弟,或者将他背在身上。给徒弟输入灵力时,仙尊也是温言软语,又不遗余力。”
墨玄方道:“想必徒弟是个孩童,仙尊这样做也很是应该。”
卫司瀛又兀自道:“有一天,师徒两人到了一个镇。镇里没什么人,他们两个就住下了,徒弟很嘴馋,仙尊就带着他出去猎,两人骑着白马,在山涧里奔跑游玩。后来,猎物到了,仙尊还为徒弟亲自下厨做饭,烧着了做饭的伙房。”
墨玄方:“如此修为也可称作仙尊?”
卫司瀛道:“因为徒弟不准仙尊动用灵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仙尊对他的情意。”
墨玄方摇了摇头:“师徒之谊,天经地义,又何需证明?”
卫司瀛与他对视一眼,幽幽叹了口气道:“两人在镇住了很久,仙尊依然每天抱着徒弟,给他渡入灵力,就连吃饭,也是亲亲密密喂给他。
徒弟的身体好了一些,有一天,徒弟提议要喝酒,师父就为他准备了女儿红,两人都喝醉了。”
墨玄方的眉重重锁了起来,想什么,又克制着没。
卫司瀛继续道:“因为喝醉了,徒弟胆子也大了起来,趁着师父喂他栗子糕,就攀上了师父的肩膀,一口咬住栗子糕,喂到了师父嘴里。”
墨玄方腾一下站了起来,面有愠色:“你在胡八道些什么?”
卫司瀛也跟着站起来,默默与他对视,良久,卫司瀛又轻开玉口:“他把栗子糕喂到了师父嘴里,师父也回亲了他,他们唇齿交接,像一对真正的情侣……”
“轰!”
一声巨响,却是墨玄方一掌向结界之外。
但他依旧无法平息胸中怒火,飞向空中,又是接连几掌,将附近的土地全的翻了起来。
卫司瀛呆呆看着眼前一切,眼里是死灰一般的空洞。
墨玄方又飞回结界,抓住卫司瀛肩膀,眼眸通红道:“本尊知道你这么多年的心思,但本尊依然没有杀你,你却为何如此倔强不肯回头?你回头看一看,本尊就在你身后等着你,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呵……”
“听腻了……”卫司瀛淡淡瞟了墨玄方一眼,伸出手掏了掏耳朵,“你就当寡人冥顽不灵好了,要杀便杀,寡人正好练练手,用你血祭这润下仙。”
墨玄方眸中的红气淡了下去,一股带着隐隐戾气的寒意涌卷上来。
他缓缓放开卫司瀛:“本尊再问你一次,你心意已决?”
“从你动手杀我那一天,结局不早就注定了吗?”
卫司瀛语声听不出悲喜,手中已有龙焰升腾。
“杀吧,寡人累了。”
卫司瀛着,手握龙剑跃上半空,耀目的龙焰顿时将黑夜撕裂,伴随着大地隆隆的震动,灵魔煞气布满长空。
墨玄方也缓缓升至半空,与卫司瀛遥遥对立。
白衣紫烟,缥缈浮盈,玄天紫气的背后是滚滚杀气,与魔气纠缠在一处。
两人几乎同时出手,积聚在两人之间太久的怨气与怒气在此刻全然爆发。
当世两位至尊强者一经出手,便是拼死一战,两人都再无保留,他们要杀死对方,更要亲手杀死那被痛恨的自己。
龙缠紫影,虚空法天乱斗迷花人眼,却苦了此处空间的精怪,眼见两人这法无异于同归于尽,若空间真的损毁,里面便无人能生还,即使守卫这空间的人也无法逃脱。
“那就随便选一个人加点料,让他快速杀死对方,祭了这润下仙。”
见有人提议,其他精怪立刻附和,管他违不违规,虽然离剩下的日子只有三年,但也要保得有性命在才能回去。
墨玄方此时已道心全乱,神识不明,心心念念要杀了卫司瀛这逆徒,也不管此地灵力耗损巨大,拂丝只如山崩海啸,直追面前的那个金影。
突然,面前的金影晃了晃,卫司瀛像是被什么东西拖住了一般,身法滞重,龙影也跟着踉跄不停。
墨玄方以为卫司瀛又在使诈,当下一咬牙,趁此良机,拂丝如闪电般刺向卫司瀛。
中了……
卫司瀛无力地仰了仰头,龙血滴入了祭坛,蓝光闪耀,点亮了整只蝴蝶,卫司瀛摇摇欲坠,晃动着身体往巨型的蝴蝶之体掉落下去。
鲜红的血瞬间刺痛了墨玄方的眼睛。
他怔怔地立在紫气里,看着面前金影坠落向下,一种彻骨寒凉的绝望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
他泪眼模糊,气息不稳。
他捂住胸口,那里很痛。那是刻骨铭心的痛。是魂魄分离的痛。
痛到他三千年的修为都成了泡影。
而那刺眼的金影还在下坠,就快要坠落他的世界。
墨玄方拂丝脱手而出,卷住那即将坠落的金影。他冲了上去,紧紧抱住卫司瀛,阻止他坠入润下仙。
就在这时,卫司瀛忽然在他怀里睁开眼睛,怒道:“滚。”
他想要使尽力气推开墨玄方,因为他感到有一股不可控制的力量在拉扯他使用龙剑,刺向墨玄方。
但终归是晚了一步。
龙剑穿透了墨玄方的胸口,鲜血顺着仙尊的白衣,落入地底巨型的蝴蝶。
蝴蝶展翅欲飞。
“你个蠢货墨玄方!”卫司瀛嘶哑喊道。
墨玄方抬了抬手,却终于没有举起手来,他微微笑道:“我……我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