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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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房间逼仄,一回头便是满眼的床榻,墨玄方沉默看着卫司瀛,见他脸上放浪不羁,眼底一派戏谑的快意,可自己,竟无法讨厌。

    明明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思,明明知道师徒之间不该如此不合礼数,明明知道愧疚之情不至如此。

    可他不想骂他,更舍不得下手他。

    甚至想,因为感受到他受伤的心想要上前抚慰。

    墨玄方,你虽身处地狱,但你是紫云宗主,你怎可就此沉沦?

    墨玄方背转了身体,面向墙壁,此处门窗紧闭,却与府衙一样微微泛着红色的幽光,他眼底也因此染了些微红色,他厉声道:“坐起来,本尊有话与你。”

    卫司瀛懒洋洋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寡人喜欢躺着,见到床就走不动路。怎么,你不想调I教我啦?又要杀我么?行,待会起来的时候,注意声音,一定要轻,不然外头听墙角的以为是床榻响动……”

    “啊!仙尊饶命!”

    只听屋外一声惨叫,却是之前的鬼差躲在外边偷听,被墨玄方一掌飞出去好远,差点成残魂。

    “现在无人偷听了。”墨玄方转过身来,坐在椅子上,他此时已气定神闲,“本尊不想与你斗气,只想好好解决问题。”

    “没想到啊,紫云宗主也会人出气。”卫司瀛啧啧两声,挑眉道,“你想解决什么问题?”

    墨玄方也不理会他的讥讽,道:“本尊想解决的,是昊昌上国与紫云宗、仙盟与魔族的问题。”

    卫司瀛一盘腿坐了起来,见他不似笑,敛去面上轻佻的神色道:“。”

    墨玄方点了点头,肃然道:“那本尊问你,世上若没有魔气,仙盟与魔族又会如何?”

    “没有魔气……”卫司瀛勾了勾唇角,半晌道:“世上若没有魔气,魔族自然无法用魔气修炼,世上也就再无魔族。可现在你我都得知,魔气是经由玄佛体泄漏而出,即使无人修炼,魔气也不会平白消散,结果就不好了。”

    墨玄方微微笑了笑:“原来司瀛也想过,令龙族不再修炼魔气吗?”

    “想过……”卫司瀛头枕双手靠在床头,经历过生死,他对墨玄方已不再那么防备。

    “不过我没那么伟大,不修炼魔气不是为了什么三界众生,只单纯为我龙族做算。既然魔气本就不是本源,而是来自于天外,非自然所生,那它迟早有一天会消失。

    等到了那一天,就算是龙族称霸了三界又怎样?魔力也会跟着消失枯竭,没有魔力的龙族,连做温清丹的资格都没有,那帮臭老道能不报复?”

    卫司瀛想起从前的龙族,苦笑一下,“木秀于林,方且要被风摧毁,何况魔族是世界的异类呢?所以我早有算,令龙族弃魔修灵,与修真界和平共处。只不过现在就连军师都反对我,我也就想想罢了。”

    墨玄方眸中亮了亮,叹道:“本尊早就应该与司瀛长谈,就不会有之后那么多的纷争,这都是本尊的错。”

    卫司瀛斜睨了他一眼:“切,你不杀我就不错了,还想着长谈?”

    他犹豫了一下,忽然语声变得很低,像是给自己听,“你吧,绝仙天阵之后那三年你都干嘛去了?我亲眼看见你已经死了,怎么还活着?”

    多少回在梦里,卫司瀛问过墨玄方同样的问题,或哭求,或质问,他心心念念要一个答案,每一次都痛彻心扉,催断肝肠。

    但在今天,在这样的场合,这压抑了许久的话就这样轻飘飘毫无分量地了出来。

    他居然没有流泪的冲动,是心死了吗?

    男儿流血不流泪,他的眼泪早已流干。

    墨玄方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床边,与他面对面坐下。

    空间顿时就变得狭了起来,卫司瀛坐直身体,面上依旧保持着无所谓的微笑。

    只听墨玄方道:“那三年……本尊也不记得许多,只是闭关养伤,修为也有了突破。出关后,就听闻你要称霸天下、滥杀无辜的消息。”

    卫司瀛轻嗤了一声:“寡人杀的不是无辜之人,龙族人不能白死。虽然上代龙君弘瀛曾做下许多错事,但那些臭老道也为了几颗丹药就虐杀龙族,屠灭的整个龙族几乎灭亡。寡人这么做,便是要天下人都知道,天道公理自有循环,杀人者人恒杀之。”

    墨玄方缓缓道:“所以,昊昌上国从不欺凌弱,龙族军队也从未抢掠无辜百姓,便是应这天道公理循环,司瀛好远见。本尊也认为,昊昌上国会长治久安。”

    卫司瀛面上僵了一下,随即淡淡笑了笑,暗自却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兜兜转转,这全天下最知我心的,还是墨玄方。

    墨玄方凝神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若想重回本尊门下……”

    卫司瀛面上笑意更浓,却顷刻间变成了嘲讽。

    墨玄方顿了顿,又继续了下去:“以龙君的身份,自然不会再做本尊的弟子,只是本尊不想你是被逐出师门,而是学成出师。你是本尊的好徒弟,也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卫司瀛看着墨玄方的脸,空落落的心里忽然就有什么热烫的东西滴落下来,他不自觉地垂下眼,抿了抿唇,一开口却哑了声:“呵,寡人什么时候还需要你的承认了?真是笑话。”

    “本尊已想的很清楚。”墨玄方的声音很坚定,“龙君先暂且忍耐,待本尊查明了阻止魔气泄漏的法子,便会昭告天下,令紫云宗率先与你昊昌交好。本尊亦会助你灭了全天下的镇龙索,还龙族一个应得的盛世。”

    卫司瀛簌然抬起头来,只见墨玄方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这一瞬间,仿佛抹平了近十年的时光,多少山海轰然倒塌,于这慈悲的眸光里一一填平。

    他多想唤一声「师父」,叫一声「玄方」。

    这时,墨玄方却伸出手来,他眸色晦暗不明,将卫司瀛鬓边的散发轻轻拢了拢,柔声道:“本尊依稀记得,从前曾为你梳过头,是不是?”

    卫司瀛的脸在那素白指尖下骤然热了起来,他拂开墨玄方的手,遮掩地了个哈欠:“寡人也不记得了。”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泽云居里的朝云暮雨,春花秋阳,墨玄方曾喂他吃饭,帮他穿衣,为他镜中梳头簪钗。

    他与墨玄方的泽云居,从此成为他心头唯一的一点色彩,那记忆中的红亭碧水,永远在黑暗的神魂深处生辉。

    卫司瀛更夸张地了个哈欠,歪在床头,翻过身去。

    墨玄方的手停在半空,过了一会儿,淡淡笑道:“许是本尊记错了。司瀛总是犯懒,此地昏不明,你便在床上躺着歇息,本尊于塌边坐,等神荼回来。”

    卫司瀛含混地应了一声,眼睛却是瞪得大大的,气息一时无法平静。

    良久,墨玄方道:“司瀛,睡不着吗?”

    卫司瀛叹了一口气,翻过身来:“你吹一曲竹织吧,我想听。”

    “好……”

    墨玄方掏出竹织,对着唇边吹了起来,曲声在幽暗的屋里回荡,仙尊白衣墨发,清雅高华,薄雾般的红光随着他曲声在床榻间流淌。

    卫司瀛怔怔地听着,仿佛被曲声蛊惑,他忽然忘了今夕是何夕,从床上坐起来,久久看向墨玄方。

    墨玄方幽深的目光也痴迷地停留在眼前人的脸上,他的心借着缠绵曲声,沉溺在卫司瀛的美眸里,不自觉曲声已出了几次错,终于颤颤悠悠地停了下来。

    墨玄方的手抖了抖,放下竹织,他的手缓缓托起卫司瀛的下巴,在那完美的弧度上细细摩挲。

    卫司瀛的眸中染了一层水色,他眨了眨眼,仰起头来,温热的呼吸轻轻撩拨着墨玄方的面颊,他轻唤道:“玄方。”

    “嗯?”

    墨玄方蹙了蹙眉,忽略了这称呼的不妥。

    他将拇指抽出来,按在卫司瀛变得艳红的唇上,太红了,他要将这红色抹去。

    但他的手不听使唤,却将眼前人拉的更近,近到呼吸几乎只在唇齿之间。

    他眼眸暗沉,呼吸急促。

    这是他的人,是他的弟子……

    不,这是他的司瀛。

    而他,是紫云宗主。

    紫云宗主……

    这四个字如氤氲迷海中乍然劈开的一道闪电,令墨玄方骤然惊醒,他放下卫司瀛,从床榻边站了起来。

    他有些狼狈地走向书桌,抓起桌案上一只毫笔,紧紧地撰在手中,只片刻,那毫笔便灰飞烟灭,散在满屋黯淡的红光里。

    他听见卫司瀛在身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寡人不过是逗你玩玩,你那么认真做什么?”

    这句话比龙焰剑更锋利百倍万倍插向了墨玄方的心。

    明明是本尊把持不住,他却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那单薄的肩膀能承受多少?

    墨玄方闭了闭眼,艰难地回过身来,见卫司瀛依然懒洋洋歪在床头,唇边尽是嘲讽与不屑。但那故作媚态的眼眶分明微微的红了。

    墨玄方只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缓缓走向床头,低哑着喃喃:“司瀛,我……”

    这时,卫司瀛的笑容却忽然敛去,身体晃了晃,闭上眼睛。

    墨玄方慌忙俯下身,急问道:“你怎么了?”

    眼见着卫司瀛重重皱起了眉,牙齿咯咯作响道:“是……是幽蚕蛊。”

    墨玄方脸色一变,刚要抓起卫司瀛手腕探他脉象,却感觉自己的身体也逐渐僵硬,竟然被令一股力量牵扯。

    眼前道道灰白的丝线凌空飘飞,想必是幽蚕蛊已长大成熟,就要被那些神民收回。

    而他跟卫司瀛,也会随之回到润下仙,成为祭祀的血肉。

    而神荼应承他,明日便会为他们解决这幽蚕蛊。但从未发作过的幽蚕蛊却在今日瞬息长大,这也不免太巧合了点。

    墨玄方心念电转,即刻间稳定了心神,他使金身与那蛊丝纠缠,一边紧紧握住卫司瀛的手道:“保持灵台的清明,万不可放弃自己的身体,被幽蚕蛊夺去控制权,你只需熬到神荼回来即可,一切有我在。”

    卫司瀛正被那蛊丝纠缠,此时蓦地睁开眼睛,看见墨玄方,他心头顿时安心,稍稍吐出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