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凌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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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花在北齐是吉祥的象征。神殿, 祠堂,宫阙,多有莲花的影子。谢相迎对莲花没什么个人喜恶, 但对这并蒂莲已然心有余悸。

    想起凌琅那日为他绾发, 亲手插上这并蒂莲的白玉簪, 面上言笑晏晏,心中却不知如何安排他, 谢相迎便如置冰窟,在这数三伏天生出一身冷汗。

    张念汝被死,尚且可以袖手旁观。那两面三刀的人, 对他的情谊, 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明然一头雾水,不懂谢相迎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只将锦盒收好,往殿外拿去。

    迎面撞上前来送东西的阿四总管,明然匆匆行了礼,迈出殿门。

    阿四是贴身伺候燕王的内侍, 在这宫中地位颇高。这会儿带着几个司衣鉴的丫头过来,是为了给谢相迎量尺寸, 裁制新衣。

    谢相迎如今算是郡王, 制新衣是封王之后的规矩。

    谢相迎起身站在殿内, 很自觉地展开双臂。

    一个穿着月牙色衣裳的丫头上前一步, 拿了足有臂长的木尺为谢相迎量胳膊,另有一个丫头蹲下来为谢相迎量腰身。

    谢相迎从前在通幽殿时, 常有宫人为他量身裁衣, 这样的场面也不觉得尴尬。

    阿四见谢相迎被谢相迎被伺候的如此坦然, 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下却颇为不屑。

    “容郡王,陛下让奴才送这个过来。”

    待量罢了尺寸,阿四上前几步,将手中的几个折子递到谢相迎眼前。

    谢相迎坐在坐榻上,展开那折子,细密的白纸上,用毛笔勾勒出几间宅子的全貌。

    “这是……”

    “宫中女眷颇多,不是常驻之所。陛下让容郡王亲自挑选郡王府,若是皆不满意,可再另兴土木。”

    阿四的音声淡淡的。这宫里头的人对容郡王的态度可谓是泾渭分明,丫头们喜欢容郡王,时常嘻笑闹,但燕王身侧的人,以江逸白为首的基本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也不知这容郡王从前,到底做过什么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竟叫这些人如此忌惮。

    谢相迎看着手中的几间宅子,随意指了一处:“便就这一间。”

    阿四看着谢相迎食指下落的地方,勉强恭贺道:“此地乃是风水宝地,恭喜郡王。”

    这人面笑心不笑的神情,让谢相迎看着都替他别扭。

    两人不曾多言,罢正事阿四便退了出去。

    选好了宅子需得精心扫一番,还要安排称心如意的下人。

    谢相迎估摸着没等他进郡王府,江逸白那边就该下逐客令了。此人在朝华园安置了不少眼线,防他如同防贼一般,也不知是这容郡王当初究竟是害了燕王,还是害了江逸白本人。

    来也奇怪,燕国是容氏的天下,这容亦身为郡王不能住在宫中,江逸白一个异姓封王,好似在这宫里扎了根似的,从来没出去过。

    谢相迎突然反应过来,每次他与燕王相见,江逸白几乎都是在场的。谢相迎总听阿四唤江逸白“殿下”,也不知这人在燕国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角色。

    未等谢相迎思量这些,一道恩准容郡王出宫游历的折子便下到朝华园。

    谢相迎看着上头“游历四方,疏解心中烦郁”的理由,自己都快信了。这江逸白,还真是一点喘气的机会都不给他。

    下人们接到折子,三日之内便将谢相迎游历需要的东西准备妥当,这样高的效率,也不知是不是那位殿下的意思。

    东西不多,换洗的衣裳,足够的银两,一辆马车,还有一个保护他的侍卫。

    这个侍卫身份不简单,正是当日送来并蒂莲花簪的内院统领顾云。听明然,这顾云顾统领是自荐要来送容郡王一段的,想来这人与容郡王有过一段往昔。

    出发当日,顾云没到,反倒是燕王和江逸白一大早亲自来送了一送。

    谢相迎与燕王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所相谈甚欢,有几日谈兵法几乎是彻夜未眠。若是能多待些时日,谢相迎觉得自己和燕王或许也能成为至交好友。只可惜他想留下,江逸白却等不得。

    谢相迎在城门外与燕王完了临别的话,一抬眼发现江逸白正在看着自己。这人唇角微弯,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这人一定很希望他离开吧。

    燕王见两人相对视许久,似乎有话要,便先行离去,给二人留下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谢相迎抬眸去看江逸白,沉默许久,问他道:“殿下有话要嘱咐么?”

    谢相迎对江逸白这种人,心下总是带着畏惧的。那样狼似的眸子,看他一眼,能做一晚上噩梦。

    江逸白凌厉的眸子弯了一弯,薄唇轻启:“车上备下的银两足够你用一辈子,滚远些。”

    这人言语有多冷漠,面上的笑意便有多浓郁。

    谢相迎定定站在原处,看着江逸白潇洒离去。虽不明白江逸白为何对自己的敌意那样重,但这人也算够义气,好歹给了他不少金银。

    人往马车上去,最后回身看了一眼这住了不到一月的地方。

    天地之大,居然没有一处地方能留得下他谢相迎。

    心下忽然生起一种落寞之感。

    那叫顾云的侍卫不曾来,谢相迎便亲自驾着马车往燕国都城外去。

    马车刚走到城门口,只听“砰”的一声,有人掠过车顶,落在了他身侧。

    谢相迎回头,只见一个眉眼含笑的男子抽出腿,坐在他身后。

    “你是顾云。”

    明然顾云是那万花丛中过,野花沾一身的薄情公子,谢相迎看他这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便觉此人确实有那风流之态。

    “你不记得我了,你可是收了我的簪子的。陛下你大病一场坏了脑袋,怎么连未婚夫都能忘记。”

    他罢看了一眼谢相迎发间的玉兰花簪,一双眸中的深情快要将人看的透不过气来。

    谢相迎往一旁退了几分,道:“我确实不记得,这个还给你。”

    他正要取下发簪,手被顾云覆上。

    “不必了,我过赠予你了,你能带着,我很高兴。”

    顾云勾了勾唇,接过谢相迎手中的缰绳替他驾马。

    这人浑身的脂粉味,谢相迎被熏的难受,索性一个人往马车里待着。能在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迟到,可见这人不是个长情的人。这样暧昧无界限的话,不知对几个姑娘公子过。

    马车内的空间很大,角落有放着点心书本的柜子,谢相迎百无聊赖,从最底层的柜子里翻出一本册子,那册子里的人画的极为精细,纸质却颇为粗糙不像是燕国人所制。

    谢相迎在燕国近一月,最大的感悟便是这燕国不知比北齐先进了多少。

    细密的纸,精致的瓷器,还有各色的香料美食,若不是有江逸白驱赶,他真的很想在燕国定居好好研究一番。

    谢相迎一边感慨,一边将那册子翻开来。

    入目的人香肩微露,衣衫半挂不挂,动作大胆,神态妩媚,让谢相迎一时红了脸。

    这不是……春宫图么。

    谢相迎忍着心中的惊讶,翻到最后一页,几个大字正正板板写上上头。

    “公子秘戏图”

    除外这几个大字,右下角还画了一株兰花。

    公子,这图上画的还是个男人。

    北齐的秦楼楚馆,常有靠卖这些不入流的画为生的画师,这东西不算稀奇。

    谢相迎细看那人,忽觉这绘着竹叶的人衣裳颇为眼熟,这发髻,这环佩,这公子不就是他谢尹么。

    谢相迎蹙了眉,一把将那秘戏图扔在地上。

    这东西也不知谁画的,若被他知道了定要痛一顿。这人怎么回事,那皮囊就那样引人遐思么。

    他才不会在男人身下放浪承欢!

    谢相迎气鼓鼓的,像只吹了气的河豚,开始生闷气。这车上的东西,不是来自朝华园,就是来自顾云府上,这画图的可恶,收藏这册子的人也未见得是好东西。

    .

    马车走的很快,不到一日的时间便出了城。

    顾云问谢相迎目的地,谢相迎没有过多言,只指了指远在天边的北齐。他还是想回去偷偷望一眼,只要卓萤和红玉都平安,他也就安心了。

    羊皮地图上不过几寸的路,走来却格外艰辛,西天取经一般。

    顾云是个极为情深的人,但也甚为多情。这人白日里在马车中和自己着脸红心跳的话,等晚上入了客栈安置下,便又不知歇在了哪家花楼,和姑娘倌们风流快活。

    这种嘴上就罢的情深,谢相迎左耳朵进去,右耳朵也就出去了。

    两人一路向东,走了一月有余,来到西云国境内。

    夏末的日头依旧毒烈,谢相迎找了间茶水铺子算歇息片刻。

    照这样的脚程,日夜不停,怎么也得半年才能到北齐。

    顾云去镇上查看晚间落脚的地方。

    谢相迎坐正在喝茶,忽见不远处的干涸的渠沟里旁围了不少人。

    “这人也太惨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曝尸荒野呀。”

    “这荒郊野岭的常有强盗贼匪,一准儿是碰上了,咱们得快些走,往镇上去。”

    “真是亡命之徒,官府也不管管……”

    过来的人都在谈渠沟所见。

    谢相迎禁不住好奇,付了钱也往那边走了走。

    黄土坡下,围着不少人。谢相迎扒拉开面前挡着的人,满目所见都是浸入干涸土地的血。

    倒在地上的是个身材高挑,腰身极瘦的男子,面朝下,不知是死是活。

    谢相迎正要离开,忽见那人腰上栓了样极为眼熟的东西。

    沉贵宝木为骨的缎面扇子,朱红宝珠做的扇坠,这把扇子是先帝所赐,谢相迎用了近十年,只一眼便认了出来。

    日头升到头顶,围观的人渐渐散去继续赶路,休息之余谈论谈论路上遇到的尸体。

    谢相迎没有走,他走上前蹲下身子,将自己的扇子从那人腰间取下。

    这是他的东西,是他最喜欢的扇子。

    谢相迎开那扇子,皎白的扇面上亦如从前纤尘不染。

    “还给我……”

    那人的手突然握住扇骨,手上干涸浓稠的血,十分惹眼。

    谢相迎松手,扇子随着那只手落在地上。

    这声音……

    谢相迎确认这人又昏死过去,才将他翻过来。

    墨色碎发掩着原本的明朗眉眼,褪去青涩的面庞棱角更加分明。

    凌琅。

    居然是凌琅!

    即便已经许久未见,即便黄沙覆面,陈血纵横,他还是认出了这个人。

    谢相迎心中大惊,一下站了起来。

    凌琅怎么会在这里,还身受重伤。

    他已经死过一次,远在千里之外,怎么会再次遇到凌琅。谢相迎看着烈日之下的人,一颗心悬在喉中,僵在原地。

    清脆的马铃声音传入耳中,谢相迎回过身,顾云牵着马车从坡上走来。

    “了让你在茶馆等着,怎么突然跑了出来,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可不太平。”

    顾云放下手中的缰绳,看了一眼渠沟中的人,蹙了蹙眉。

    “死了?”顾云蹲下身探了探凌琅的鼻息,挑眉道,“还活着,看这人的扮身份不简单呢。”

    他的目光落在凌琅手中的折扇上,伸手去拽,却怎么也拽不动。

    “你认识他?”顾云看谢相迎如临大敌的模样,遂问了一句。

    容郡王早年流落民间,认识这么个人也算正常。

    谢相迎的目光始终落在凌朗身上,他从前以为自己是认识凌琅的,现在他突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认识的谁。

    “他盗走我一样东西。”

    谢相迎低眉看着凌琅手中的折扇,鲜红色的朱颜仍散发着淡淡的光泽。一人身死,二色便会转换,谢尹已经断气了,为何这原本该褪色的朱颜仍红似血染。

    顾云看着地上的人,思忖片刻道:“这人还活着,不若咱们把他放到临近的医馆去,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

    放么,谢相迎看着唇角已然起皮的人,心下十分犹豫。

    为什么要让他今日见到凌琅,若是陌路人,他尚且可以伸出援手,但凌琅,这个要了他命的人,他该拿他如何是好。

    “就按顾统领的去做吧。”

    谢相迎听见自己道了一声,他还是心软了,他无法对着这张熟悉的脸无动于衷。

    顾云得了吩咐,把人从地上拉到马车上,三人乘着马车往西云边陲的镇。

    凌琅被安置在客房,顾云从镇上请了一位郎中。那郎中褪下凌琅的的衣裳,只见血染的胸膛上有一道不浅的伤。

    谢相迎看着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略略蹙眉。

    郎中看过伤口,又摸了脉,只道:“刀剑之伤,出了不少血,好在未伤及要害,倒是也无大碍。这人是个习武之人,养些时候也就能痊愈了。”

    那郎中罢,开了些止血方子,又为凌琅处理过伤口才算离去。

    谢相迎看凌琅仍昏迷不醒,给了那郎中几锭金子。

    “我与这位先生还要赶路,无暇照顾此人,不知郎中可否代我二人照料。待这人伤好,必然还有重谢。”

    “这……”

    郎中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又看谢相迎出手阔绰,不像是恶人,只拿了其中一锭金子道:“这个,当是日后买药的钱,晚间熬好了药,我让女亲自送来。公子若是实在无暇照顾,明日将此人我来我的医馆便是。”

    “多谢郎中。”

    顾云去送那郎中。谢相迎将方才剩下的几锭金子放入锦囊,一并塞入了凌琅腰中。

    二了几盆热水过来,谢相迎湿了湿帕子为凌琅擦着伤口附近的血污。

    紧致的胸膛上除了这道伤口,还有许多浅淡的伤疤。这人十几岁便去军营,受了不少苦,却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未与他过自己所受的伤。

    脖颈处的旧伤十分浅淡,但依旧触目惊心,这道伤痕自凌琅幼时边有,伤在脖颈处,若是再深一些,只怕要毙命的。

    宫中的皇子,自出生起,便活的如履薄冰。

    谢相迎看着凌琅的胸膛,记起那个满眼笑意,跟他又了胜仗的少年。

    热水浸到伤口之上,昏迷中的人哼了一声,一双长眉紧蹙。

    谢相迎放轻了动作,换了一盆水,将凌琅的脸和胳膊也擦拭干净。

    “念汝……”

    这人似是有话要,谢相迎俯了俯身子,在听到凌琅所念之人是谁后,把帕子往盆里一丢,起身出了房间。

    血水溅到衣摆之上,谢相迎站在门外,脸色不太好看。

    还真是个白眼狼,那张念汝死了不知多久,自救尚且不能,哪里还能救你。

    谢相迎眸光一冷,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

    烛火微晃,心跟着越发不平。

    自凌琅策马北去到自己身死,整整六月有余。他往军营之中寄了数十封信,凌琅只字未回,便是那身死的张念汝,凌琅都能日日思念,手写书信悼念。他一个活人,怎生一个字都得不到回应。

    凌琅此人,实在可恶。

    .

    翌日一早,谢相迎收拾妥当,与顾云一起将凌琅安置在了焦岚医馆。

    出来迎人的是个十几岁的姑娘,那姑娘见到谢相迎与顾云这样气宇不凡的人物,颇为羞涩地低下头。

    几人将凌琅安置在客房的榻上,又与那郎中了许多话。

    谢相迎见这郎中心善,那姑娘又心细,便放下心来。

    顾云这人能会道,短短片刻的功夫,已逗的那姑娘脸红不已。

    谢相迎坐在榻边最后看了一眼凌琅,待起身之时,发现自己的衣角被凌琅死死攥着。

    这是又把他当做张念汝了。

    谢相迎眸光微转,取出怀中藏着的匕首,手起刀落割断了衣裳的一角,拂袖而去。

    顾云见谢相要走,想起昨日这人总盯着凌琅手中的扇子,便走到凌琅的榻边,伸手拽那扇子。

    凌琅的力气极大,死死攥着,生怕人抢走一般。

    顾云见凌琅昏迷之时还在较劲儿,好胜心一时涌上心头。

    “拿来吧你!”

    顾云猛一用力,居然真的抽出了凌琅手中的扇子。

    “这便是他偷走的东西吧,拿好,咱们上路。”顾云咧嘴一笑,将那扇子放进谢相迎手里

    “好,咱们上路。”

    谢相迎淡淡一笑,折扇轻展,墨发随风而动,俨然一幅俊逸清雅之态。

    作者有话要:

    凌琅(爆哭):我的扇子——

    顾云:拿来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