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留我一留罢,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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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个要强的人, 对旁人从来都是满怀笑意。危难之时,总是一马当先。

    可是这一次,当真是心力交瘁。

    谢相迎静静听着红玉的哭声, 仿佛自己压抑心中已久的感情也得到了释放。

    十年一场大梦, 谢相迎这一梦, 近乎十年。他在乎的人没有护到最后,在乎他的人为他伤心泪流。

    若不是得以重生回来, 他的红玉又要如何活下去。

    榻边的人哭声渐歇,到最后竟是哭睡了过去,想到这人昨日一定是连夜过来的, 谢相迎缓缓起身, 把人扶到了榻上。

    他坐到外室的坐榻边,趴在矮桌上,看着面前已经熄灭的蜡, 长长叹了一口气。

    .

    兴盛阁,两张纸落在桌案之上。

    凌琅看着那画上发芽的冬薯,沉默良久。

    “陛下,都察院院使来报, 那清净斋中的细作是乘船而来,在到盛京之前在江阳歇脚数日。那人身侧随从的男子颇为眼熟, 这二人极有可能是东陵王的人。”

    孙良玉在一旁禀告, 凌琅的目光却依旧落在两张白纸上。

    “前朝那边怎么样了, 汪海冬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

    前些天管理税课司的汪海冬提议减收赋税, 不少人反对。

    孙良玉见凌琅有意模糊那细作的事,也不再执意禀报, 只道:“汪大人人微言轻, 没什么人在乎。”

    这些年连年征伐, 用的银钱米粮居多,此刻减少赋税,军中粮饷必然受影响。北齐如日中天,还有要西征北伐的算,自然不能在此时泄气。

    凌琅放下手中那两张纸,又将税课司汪海的折子细细看了一遍,道:“这个汪海冬肚子里有些东西,你们不懂。倘若他在,必然能与朕道道。”

    凌琅口中的他是谁,孙良玉心下清楚的很。有谢尹在,这些朝中大事也轮不到他一个总管来犯愁。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谢尹三年前就过奈何桥了,这会儿是万万不能与凌琅道了。

    手中的折子被放下,凌琅揉了揉眉头,吩咐道:“摆驾南灵殿,朕要去一趟清净斋。”

    “陛下,今日是沈太后为二公主选夫婿的日子,您要过去的。”

    沈太后这些年虽不怎么理会朝政,名义上还是北齐的太后,这面子不能不给。

    凌琅闻言,颇为淡然道:“把赵王叫过来,让他去。”

    “赵王,这怎么行。”

    这赵王虽讨人欢心,可也不能替皇帝过去呀。孙良玉正为难,那头凌琅已经往内殿去换了衣裳。

    凌琅穿了一身玄色的窄袖袍子,卸了金冠只用素银的冠子高束了马尾,发梢垂落在身后,颇有些少年气。

    孙良玉见凌琅这身扮,忽才想起来这人的年岁也不过二十一,行冠礼过去也才一年。回想起一年前凌琅黑着脸参加行冠礼那一天,孙良玉都还以为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没有人能改变凌琅的心意,了摆驾清净斋连马车都没等准备,牵了匹马便快马加鞭过去。

    凌琅年轻气盛,策马疾驰,孙良玉跟在后头,险些被自己身下那匹带着野性的马摔在地上,还是徒弟冯在他下马时拉了一把,人才站稳。

    清净斋名字清净,地方也清净。依山而设,踏上几层楼高的石阶,才能看见三两间屋子的所在。

    孙良玉走到院中时,见那叫苏沅的侍者还举着烛台跪在地上,心下不由一惊。

    人也不知跪了多久,咬牙闭着眼睛,脸色白的厉害。

    凌琅瞥了这人一眼,冷声道:“带这人下去,明日跪到台阶下边。”

    “是。”

    孙良玉看了冯一眼,冯这才过去把人叫起来。

    苏沅见到凌琅与孙良玉,激动的很,奈何一双胳膊举的时间太长,已经僵硬的厉害。

    孙良玉瞥了暼眼,冯当即扶着这人往台阶下去。

    眼前重回清净,孙良玉正要高声喊,凌琅摆了摆手,亲自上前叩了叩紧闭的房门。

    正在翻阅殿史的人听见动静,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动作。

    红玉见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准备开门。

    谢相迎摆手示意红玉莫要将门开,红玉停在门后,只轻声问道:“什么人?”

    凌琅听见红玉的声音,只道:“是朕。”

    “陛下……”

    红玉看向矮塌上的谢相迎,谢相迎摇了摇头示意不必理会。

    红玉走近几步,问道:“公子不怕陛下责罚么?”

    谢相迎道:“眼下那得宠的莲生下落不明,他拿我当那张念汝的影子使呢,一时半会儿不会怪罪,你只敷衍了便是。”

    已死之人,便是那梦里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他也跟着沾沾张念汝的光,娇纵一回。

    “是。”红玉再次走到门后,低声道,“陛下,公子用过膳食已然睡下了,陛下回去吧。”

    睡下了,凌琅千里迢迢赶过来,这人居然自己睡下了。眼下太阳还没落完这人睡哪门子觉。孙良玉在心下笑了笑,想着凌琅必然会责罚这人。哪知站在门外的人,居然浅浅笑了笑,和声道:“告诉他,朕有要事商议,若是他不出来,那朕便等着。”

    孙良玉下巴都快掉了,这哪是一个细作的待遇,分明是太上皇的待遇。

    凌琅刚才他要等着。

    孙良玉心中正惊讶,那边凌琅罢,竟真的拂去那屋檐下栏台上的灰坐了上去,静静等着。

    “……”

    孙良玉一时觉得是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然怎么会看不出这细作的好。

    屋内,红玉十分谨慎的看了谢相迎一眼,谢相迎笑了笑让她安心,继续看手中的殿史。

    这南灵神殿供奉的是手拿刀剑的北齐武神,八重宝塔供奉的是手执莲花的花神。武神殿日日香火鼎盛,有数百侍从扫,八重宝塔却破败不堪,唯有上元节才能点上灯火热闹一夜,这热闹与冷清实在是分明的很。

    回忆上元节那日,谢相迎一时觉得那漫天灯火确实好看的很。

    谢相迎看书向来认真,待手中的书卷落在案上,房间内已点了灯,屋外的天全然黑下来。

    这会儿凌琅得走了罢。

    燃了炭火的屋子有些闷热,谢相迎起身推开窗子。

    屋外,背对他的少年,正坐在栏台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似是听到身后的动静,这一次凌琅回头了。他的眸光像装了夜幕里亮闪闪的星,叫谢相迎想起那个记忆中的少年。

    谢相迎定定看着屋檐下的人,等回过神来凌琅已经朝他走来。

    谢相迎急忙关窗,却被凌琅死死抵住,不能关上。

    “至少告诉朕你的名姓。”

    凌琅看着谢相迎的眸子。他不想再思念一个人时,只能以谢尹的名义。

    谢相迎没有话,只垂眸思量了片刻。

    他的手落在凌琅推着窗子的手上,将那骨节分明的手翻开,掌心朝上。

    凌琅静静看着谢相迎,谢相迎伸出食指在凌朗手心一笔一划的写着。

    谢相迎用的力气很,落在人手心里,只觉得心跟着手一起酥酥痒痒的。

    指腹在掌心落下两个字,等反应过来自己写了什么,谢相迎匆忙收回手,关上窗子。他的背抵靠在床窗子上,一双眸略略失神。

    他告诉了凌琅自己的名字。

    “相迎。”

    手心的痒感还残存着。

    站在屋外的人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凌琅不知这是不是他用来敷衍自己胡乱编造出来的,只觉得这两个字格外动人心弦。

    “走吧。”

    凌琅走出屋檐,道了一句。

    “走?”

    走去哪里,凌琅来到清净斋连门都没进去,这就要走了。

    孙良玉正一头雾水,凌琅已经心情颇佳地大步向前去。

    两人日落西山时过来,又在夜幕降临后离开,连谢相迎的房门都没进去,就这么被赶了回去。

    往后几日,凌琅都不曾来过,谢相迎住在清净斋一如从前住在竹篱。

    这里静谧幽微,有红玉,有料峭寒风中仍旧笔直不屈的翠竹。

    一切如旧,就好似从前的种种阴谋,都不曾发生在自己身前。

    “陛下还不曾知晓公子的身份么?”红玉燃炭火时问了一句,倘若凌琅知道谢相迎的身份,又怎么把人扔在这闷的要死的清净斋。

    “我不曾告诉他。”

    谢相迎罢,把冷掉的汤药一并倒进门口栽种的万年青里。

    “公子怎么……”

    红玉不明白,为什么谢相迎总不喝药。人不喝药,如何能好起来。

    谢相迎把药碗放回桌上,没有话。这样的皮肉伤,细心养着不日便会痊愈,但若是吃错了药,又如何能好。

    他原是这北齐里,对凌琅最不会设防的人,可事到如今却不得不防。

    谢相迎看着慢慢浸入花盆中的药液,一颗心也跟着下沉。他要在这北齐中,尽快找一个通晓药理的心腹。张翎是天下第一神医的徒弟,行踪不定,不一定会为他做事。谢省被凌琅困在太医院,亦不能完全信赖,剩下的还有谁呢。

    谢相迎在脑海中仔细思索着,蓦地只听门外一声响动。

    谢相迎开门,看见一只玄凤鹦鹉落在门前的地上,腿上还带着一卷字条。

    “尽快取得凌琅信任。”

    纸上是钟临的字迹。短短的几个字,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世上,没有凌琅会完全信任的人,也不会有。

    谢相迎将纸条投进炭火盆中,摸着那玄凤鹦鹉的脑袋,面上突然带了些无奈的笑。

    钟临来北齐除了带着几个乔装扮的内侍,其他的一概不曾防备。他若再不走,长此以往与自己联络,必然会被凌琅识破。若论两国之争,谢相迎是希望钟临被擒获的,可若论个人情谊,钟临是个不错的人,他不希望钟临丧命。

    若这人能归顺北齐就好了,谢相迎看着炭盆里的烧的通红的炭火,突然有些怅惘。

    南灵神殿的防守除祭典之外本十分松懈,奈何这几日凌琅派了不少人围在清净斋的石阶下,生怕人跑了一般。谢相迎除了能在院内走动,其他地方一概去不成,如此倒像是被凌琅画地为牢了。

    晚间用过膳,谢相迎正想着如何离开南灵神殿一趟,隐约间听到窗棂被人叩响。

    红玉不在,谢相迎起了身开窗子,只见一枝莲花亭亭立在窗边,月华皎洁,落在莲花之上,这花便更为通透清冷。

    “给你的。”

    凌琅将那莲花放进谢相迎手里,脸上带了些淡淡的笑意。

    这冬日里哪来的莲花。谢相迎抬眸看凌琅,心道这人必定是处理完政务,拿他取乐来了。他把花拿近了几分,正要关窗,凌琅一手撑着那窗子,低声问他道:“不让我进去?”

    谢相迎垂眸,没有犹豫,只继续关窗子。

    “留我一留罢,有要紧事。”

    凌琅的语气中带着恳求的意味,他的目光直直落在谢相迎的脸上。若是旁人,必定被这俊俏人物的直白目光盯的脸红。

    谢相迎面无表情看着眸中带笑的人,从前那个少年也是用这样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就是被这样天真明朗的笑迷了心,才会一日一日服用那催命的药。这笑看起来有多暖人,他的心便有多冷。

    谢相迎知道自己拦不住凌琅,这个人向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明白这一点,便没有与凌琅再僵持下去,只转了身,将那莲花插进桌案上的瓷瓶里。

    这花瓶的釉质细腻,颜色如玉,和这花朵在一处,相得益彰。三年之间,北齐也有这样好的瓷器了。

    凌琅见谢相迎没在拒绝,用手撑着那窗台,翻窗而来。

    玄色的云靴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见人要走,凌琅一个箭步,来到谢相迎的眼前,挡住他的去路。

    “朕是真的有要事。”

    凌琅又重复了一遍,生怕谢相迎以为自己在拿他取乐。

    两人离得很近,谢相迎能闻到凌琅身上淡淡的甜香味。那是通幽殿的熏香,甜淡却不发腻,好闻的紧。

    谢相迎没有退后,亦没有话,只冷冷看了矮塌一眼,示意凌琅坐下话。

    凌琅见谢相迎不开口,只问他道:“你不出来,朕如何能明白。”

    他不信谢相迎不会话,事到如今,必定是因为不愿意开口罢了。

    谢相迎抬眸看向凌琅,他不能开口,他怕自己一开口,忍不住对这没心的王八破口大骂。更怕与这人共处一室久了,忍不住会给他一耳光。

    他的涵养,他的包容,他的隐忍,在凌琅面前都维持的岌岌可危。

    作者有话要:

    来了